這是愛最恐怖的折磨，卻又是最理想的狀態
文／陳栢青
一季一次，我們等在電視前面，看吳珊卓飾演的大英帝國情報人員伊芙一點一點逼近女殺手薇拉內爾，或著顛倒過來。都說蒼天饒過誰，但她們誰追誰，有時還真看不出來。不就是警察抓犯人來著，明明這麼簡單的故事，天經地義，你追我跑，影集《追殺夏娃》（Killing Eve）偏偏可以玩出這麼多花活，兩個女人之間生出無限張力，有時給觀眾發刀片，時不撒點糖，第三季尾聲，就在全球觀眾的眼前，伊芙和薇拉內爾在橋上對峙，然後，她們彼此說好就這樣往前走，走出各自的人生。可最後一刻，兩個女人都轉過頭，第三季在此轍然而止。但你知道，她們的新關係，才正要開始。
要我說，把槍分給兩個男人，要不相殺，要不一起死。要不是當零零七，要不成為小馬哥，我們看了太多男人的故事，男人們說得一嘴黑白分明，做起來都情義兩難。但把槍分給兩個女人呢，不，我們不是缺少這種故事，是沒想過女人能主動拿起槍。女人總是在槍眼子底下的，總是等待被救的，如果她們拿起槍，也只是蛇蠍女人，是洋鬼子女間諜。現在好了。電視上我們追殺夏娃，小說裡則有《暗夜閱覽室》。
不用槍，針頭和筆尖比什麼都能殺人。男人只有死掉的時候硬，女人比什麼都柔軟，所以更有力。《暗夜閱覽室》裡圖書館員原來是連環殺人犯。醫院裡拿著針筒的殺人狂換下護士袍，帶上金邊眼睛，混進成堆書中，新的名字，新的身世，以為人生翻過新的一頁。誰知道有一天，來了個女作家應徵館員，死亡天使前半生總用別人的血畫上句號，直到她們相遇的那一瞬間，才發現彼此是對方的引號，天知道接下來會引出自己的人生什麼新故事？
死亡天使為何停不下殺人？因為極致的掌控欲？因為愛？因為殘忍？《暗夜閱覽室》好看，在於小說家是天文學家，他用筆帶我們觀測心裡的黑洞。小說中的死亡天使瑪歌同時是聖母/性感女神/死神的結合。她對你噓寒問暖，她機智笑話說不完，她好懂你，在你低落時接住你，在你被威脅時第一個張開威嚇對方的翅膀，她當你的傳聲筒，也可以是你心情的垃圾桶。甚至，她還有可能是你的性幻想。身邊多一個瑪歌，等於你同時有了黛玉和寶釵，有時王熙鳳，連老太君都有了。但《暗夜閱覽室》畢竟不是紅樓夢，而是核彈啟動手冊，知道密碼的人來看，可以炸燬北半球。小說之所以好看，有一半來源於死亡天使瑪歌這個人物的成功，瑪歌不是好看那種，卻耐看，眼神深邃，個性深沉，作者分明用第一人稱，絮絮叨叨讓她講出內心全部的話，你看見全部的她，卻看不清楚她。很靠近她，卻因此離她更遠。她擁有所有最好的女性特質，但這些特質可不是為了服務男人用的，這些特質在她身上變得，變得有點危險。變得，變得是為了自己存在。小說家不是創造殺人魔，我倒覺得他創造了一個極致的女性。是個謎。還迷人。迷人的要死。都是形容詞，又都不只是形容詞，可以當動詞。
所以死亡天使和女作家在小說中，到底是什麼關係？
這正是《暗夜閱覽室》最好看的部分。小說中有本書中書。女作家很愛這本書，死亡天使偷了這本書，也跟著愛上了這本書。這本小說正是雪莉‧傑克森《從此，我們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如果回看原書英文名，We Have Always Lived in the Castle。幾乎就是《暗夜閱覽室》一書的腳註了：「我們一直住在城堡裡」。對照小說裡女子的處境，圖書館可不就是現代的城堡嗎？而城堡對女性而言，有城牆，保護她們，卻也拘禁了她們。死亡天使在此獲得假身份隱藏自己，女作家人生職涯卻被困在此。雪莉‧傑克森的《從此，我們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是門牌，也像是《暗夜閱覽室》中兩女子的身分證。你可以看到《暗夜閱覽室》中處處對它致敬，「我不喜歡洗澡。」，小說中女作家說。那正是《從此，我們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中瑪莉喵所說。
《從此，我們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當然恐怖，乍看是美國版的藍色蜘蛛網。寫一個滅門血案。倖存者瑪莉喵和姊姊康思坦絲還住在這個死過一家子的大宅中，日日在父母頭顱泡在餐盤中的餐廳用餐，日光照入庭園，盛竹如的口吻迴響在書中，「誰下毒殺害了全家？到底是情愛的糾葛，命運的糾纏，金錢的誘惑，還是利益的衝突？」，雪莉‧傑克森的答案讓你猜不到，猜到了，還希望自己猜不到，有種打自內心的戰慄，「我愛你，瑪麗喵，」「我也愛你，康思坦絲。」那種相愛，彼此也都知道對方做了什麼。這個小城堡的關係被搬入新世紀圖書館中，成了死亡天使和女作家愛恨情仇的索書號。這兩個女人，不是姐妹，親似姐妹，不是愛人，更勝愛人，不是仇敵，鬥智鬥力，更盛敵人。
不是自己，卻是最恨卻又想成為的自己。
她們的關係，一言以譬之，混沌。
兩個女子之間的量子糾纏。那是一種愛嗎？百合大好？是姐妹情深？或是「每一隻蝴蝶，都是一朵花魂，回來尋訪他自己」，是殺手女王蜂的照鏡凝視？
要我說，那都有。都有可能。但又不太像。
這就是《追殺夏娃》以及《暗夜閱覽室》的核心魅力。混沌。兩個女人互相逼近又彼此推遠，給對方留活路，但卻又不給彼此一點餘地，連他們自己都搞不清楚這感覺是什麼。但這份不清楚，才讓她們想把一切搞清楚。她們都努力不讓自己被對方發現，又想發現對方，但這份發現，最後指引她們發現自己。
這肯定不是愛。但如果不是愛，那又是什麼？要我說，這搞清楚的過程，受難又折磨，反而趨近我們以為的愛。
這是愛最恐怖的折磨，卻又是最理想的狀態。正因為沒有抵達，所以一直趨近。
甚至要以生命為代價。有時是別人的。有時是自己的。
所以這本書當然可以當作犯罪小說看。但他也可以是恐怖羅曼史。更可以是，我的自傳。如果再三閱讀，你會發現，這本書不停交換視點，一會兒從死亡天使眼中望出，一會是女作家自語，但他們反覆講述的總是「她看著我」，「她凝視我，是否覺得我正在……」，這裡沒有一顆男人的眼珠子在，什麼男性凝視？這叫女性凝視，但她們凝視的卻是彼此眼中的自己，那何嘗不是一種自我凝視？她們的眼睛是鏡子，反覆的折射，磨擦與火花，圖書館裡都是紙，有什麼比紙更易燃，而你每翻一頁都像在打火，故事還沒完，你就覺得自己會先燒起來。
要我說，《暗夜閱覽室》是本很高級的小說。高級感在於，他通俗，但又不俗，畢竟有些大眾小說橋段講出來真的爛大街，一天二十四小時，怎麼殺人犯挑一個時段出來砍個人，你剛好就倒垃圾時看到。剛好半夜起床尿尿就看到。然後他也看到你。於是你逃他追。他知道你知道。多少通俗小說裡有這種剛好和碰巧。碰巧到都成為必備橋段了。而《暗夜閱覽室》小說高級，高級在，小說中的女作家沒那麼剛好。她沒有剛好看到死亡天使殺人。沒看到棄屍。可是，當她提起筆開始寫作，當她開始想像，想像對方怎麼做，想像自己就是她，女作家幾乎推敲出一切。
雖然她只是把這當成創作。
可是，若這份作品被死亡天使看到……
這很危險，危險在於，我沒有看到。而是我以為看到。危險在於，以為看到的，卻比真的看到還真。
你說，這份危機有多迷人。
而那就是「創造」的發生和其危險。
「創造」指的並不只是作家「用筆在紙上寫」，而在於，「自我的完成」，而這個獨一無二的自我，在這世界上，竟和另一個人這麼像。正如創造和死亡這麼像。
借用卜洛克書名，「謀殺與創造之時」。
因為一個殺人者，女作家開始創造起自己。從此她覺得男友索然無味。性愛時男人從背後進入她，她背對他，眼睛卻望向遠方的死亡天使，想像有一個她在城市某處拖著拉著屍體，正思索怎麼處理它。她的肉身在男人懷裡像一具大屍體，但她的大腦裡卻是製造屍體那個人。
多高級。誰創造誰？誰使誰像誰？是發現自己，還是，發明一個自己？
是發明女人，還是，發現女人？
要我說，不要再讓男人打造女人。
要我說，女人，拿起刀，不然，拿起筆。給他們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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