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之鞭「黑死病」:奪走地球45%人口的世紀浩劫
1348年的巴黎右岸,昔日繁榮的街巷淪為地獄一角。屍體堆積如牆,醫師銷聲匿跡,神父不肯進入病患住家,修士自己都活不過三天,無家可歸者只能把一具又一具無名屍搬上木板車推至近郊焚燒。這座大城首次出現「拒絕鐘聲」—教堂停止為死者鳴鐘悼念,因為鐘響太多,生者太少。
這不是好萊塢電影的虛構場面,而是發生在14世紀歐洲的真實浩劫。黑死病(The Black Death),或稱鼠疫,在五年內奪走了歐洲將近一半人口。
這場疫情冷血吞噬城市與農村、王室與乞丐,那種無處可逃的恐慌,讓活人只能坐以待斃,甚至連安葬都成為奢望。
黑死病的起源與科學追溯
歷史學家普遍認為,黑死病由鼠疫桿菌Yersinia pestis所引起,經由被跳蚤叮咬的老鼠傳播,再經由人與人的接觸擴散,從亞洲草原經貨船、絲路商旅進入克里米亞港口,進而蔓延整個歐洲。1347年十月,來自東方的船隊駛入義大利墨西拿港,船員已多數死亡,碼頭上的工人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把船拖上岸。
接著,瘟疫在貿易與戰爭的網絡中狂奔,法國、西班牙、英格蘭、神聖羅馬帝國在兩年內皆陷入崩潰。當時的人們,根本不懂病毒或細菌,他們將這一切視之為行為不潔、星辰錯位或是來自神的嚴厲懲罰。在中世紀,教會威權凌駕一切,這讓驚恐的人群快速靠向宗教、獻祭,甚至衍生出駭人聽聞的獵巫與驅逐行動。
城市的崩壞與人性的黑暗
黑死病在歐亞非總計造成的死亡人數,估計高達7500萬至2億人,在某些學者的推算下,這相當於當時全球人口約45%,這個比例換算到今天(以全球80多億人口計算),相當約36億人消失在地球上,這個數字才能讓我們真正理解,什麼是超乎想像的『世紀浩劫』。正如同Covid-19延燒時,當疫情造成的死亡人數突破人們所能理解的範圍時,人心深受衝擊,更遑論八百年前的歐洲,面對巨大的恐懼,人性有多容易顯露最脆弱與黑暗的一面。
民間的宗教狂熱也同步升溫。來自德國的「鞭笞苦修派Flagellants」赤裸上半身,行經各城鎮,邊唱詩邊自鞭,以此懺悔世人的罪過。他們相信,唯有血肉苦痛才能平息上帝的怒火。
死於集體恐懼的代罪羔羊
在法蘭德斯、瑞士、萊茵河沿岸,猶太社群成為代罪羔羊。自1348年開始,猶太人「毒害水井」以散播瘟疫的謠言四起,這些說法搭配假證詞迅速傳播,引發了多起針對猶太社區的大屠殺。根據歷史學者Norman Cohn統計,僅在1348年至1349年間,就有超過200個猶太社區被毀,數以萬計猶太人被驅逐、燒死或私刑處決。而這和Covid-19流行時的病毒陰謀論又有何區別呢?
最慘烈的屠殺之一發生在今天的法國史特拉斯堡(Strasbourg),約有2,000名猶太人於同日被活活燒死。有位名叫以撒的猶太老人在刑求下被迫承認「用蜥蜴眼睛和基督徒心臟製作毒藥」,後在火刑架上大喊「我撒謊是為了結束痛苦」。這場被恐懼引爆的集體暴力,映照出人類在極端不安時如何自我分裂。當時一位修士曾寫下:「人死得太快,連悲傷都來不及展開。」人們不再互助、不再誦經、不再安葬,反而用石頭堵上鄰居的門,只求自己能多活幾天,這份冷酷的求生本能,讓人心碎。
巴黎地下墓穴的沉默證詞
你或許曾漫步於巴黎熙來攘往的香榭麗舍大道,或站在聖母院前拍照。但鮮少人知道,花都地表下有一座隱藏城市:巴黎地下墓穴(Les Catacombes de Paris)。2014年美國出品的恐怖片《忐忑》(As Above, So Below),是第一部獲得法國政府許可,進入地下墓穴實景拍攝的電影,那骷髏堆積而成的巷弄,絕對讓你毛骨悚然。
黑死病肆虐時,巴黎公墓迅速飽和,腐爛屍體引發了更多疾病與惡臭。當時的「無名者之墓」(La Cimetière des Innocents),成了日夜焚燒的亂葬崗,最後連教會也同意將遺骨移入石灰坑。直到1786年,當局正式將舊墓區的骨骸遷入地下礦道。現在,巴黎地下墓穴內安置了超過六百萬具骨骸,其中多數來自14世紀後大規模瘟疫與戰爭的死亡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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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沒留下姓名、職業、信仰的骸骨,銘刻了14世紀的集體恐懼記憶,卻也成為被時代集體遺忘的一群。在某些夜晚,導覽員會在墓穴深處讀出當年的祭文:「主啊,求祢賜給牠們安息。」七百年後的今天,世人已知道黑死病蘊含的意義並不完全負面,它是黎明前的黑暗,但也確實讓人留下一聲永恆而無奈的哀嘆,就像20世紀法國哲學家蜜雪兒·芙柯(Michel Foucault)所說:「大瘟疫是第一個現代性時刻,它迫使人類直視生命的赤裸真相。」在絕對的絕望中,人類才被迫看見自己的本質。
劫後餘生:人類如何重建自己
當死亡的陰影終於退去,人類面臨的下一個問題是:「那我們…還剩下什麼?」
1349年之後,瘟疫逐漸趨緩,雖未完全終止,卻讓人們得以從焦土中重建世界。由於勞力短缺,使得農民與工匠的議價能力提高,據史料紀載,英國諾福克郡農村勞動力工資在1351年暴漲320%,封建制度首次出現鬆動。許多倖存者搬離舊有社群,開始在城市中尋找新生活;新興的社會階層逐漸浮現,舊有的神權與貴族地位受到挑戰。
近代義大利著名經濟史學家卡洛·奇波拉(Carlo M. Cipolla)曾說:「黑死病用死亡天平來重新秤量人的價值。」突然之間,每個「人」的價值都被無限放大,這是多麼奇特的轉變?
文藝復興的前夜:思想如何改變
而最深刻的轉變,發生在人心:如果上帝不能保護我們,那我們該相信什麼?這場世紀浩劫,動搖了中世紀人對宗教與秩序的絕對服膺,學者首度拋出了「個體價值」的論述,這份質疑,正是文藝復興(Renaissance)與現代人文思想的種子。
若你也好奇,那些走出疫後廢墟的人,是如何在恐懼中找回人性的光與美,請繼續閱讀我們的延伸專文:《沒有黑死病,人類就沒有燦爛的文藝復興》
黑死病之後,人類學會了設防城市、成立公共衛生機構、蒐集統計數據,也學會了懷疑、質問、記錄與思辨。那不是進步的開始,而是「自覺」的開始。從巨大的創傷中,人類學會了如何接受現實,學習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用自己的腦袋想世界,不再遵從神的旨意,萌發改變的動機。
我們如何紀念黑死病?遺忘與記憶的拉鋸戰
黑死病的傷口,在歐洲城市的地景中留下了難以察覺的痕跡,筆者曾在維也納最繁華的格拉本大道上,看過一座金碧輝煌的「黑死病紀念柱Pestsäule」,不過甚少有人駐足欣賞,其吸睛程度可能還比不上愛馬仕或LV的櫥窗,這座號稱歐洲最華麗的黑死病紀念柱所紀念的是1679年第二次瘟疫大流行。若將時光倒流回14世紀疫情初次爆發時期,這條貴族大道曾是堆積屍體的場所,哪能想像今日會變成一條美輪美奐、遊人如織的華麗巴洛克購物大道。
在德國與法國的部分地區,黑死病被納入地方學校的歷史教育,有些社區還舉辦「沉默日」,邀請民眾緬懷當年罹難者;但也有許多國家,選擇遺忘—他們認為這是屬於「封建與無知時代」的遺產,不值得記念。
黑死病與COVID-19:歷史鏡像
可是,歷史真的會遺忘嗎?還是只是換了形式重返?Covid-19讓全球再次見證,人類與病毒的競爭始終屈居下風,即便在醫學昌明的21世紀,仍造成全球約1500萬人死亡,當時人們搶購口罩、苦等解方、封城隔離、病毒陰謀論四起,在惶惶不可終日中,擔心世界或人生也許就這麼停擺了,由此可見病毒千變萬化,但人性遭遇災禍時的本質卻未曾改變。
黑死病教會我們的,不只是死亡,而是「記住死亡,才能學會活著」。疫情之初,每個人都以為自己能倖免。但災難並不挑人,唯一公平的,是死亡。這一點,我們在Covid-19時代才真正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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