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之中 《搖籃凡世》對準母親的抉擇
【明報專訊】30秒,可做什麼?在香港,在採訪時,可讓講華語的馬來西亞導演張吉安、來港多年的馬來西亞演員廖子妤和廣東話帶鄉音的記者笑着討論「我哋到底要用乜語言做訪問」。但在馬來西亞,在棄嬰艙前,30秒,可讓一位母親和她的孩子徹底分離,永世不得再見。電影《搖籃凡世》中,有許多個30秒——許多位母親,將初生的嬰兒放入棄嬰艙。她們是誰?她們經歷了什麼?她們為何要這麼做?
電影始於深夜馬來西亞街頭,閉路電視鏡頭下,昏黃燈光照亮不起眼的窗,窗內是配備感應器與警鈴的搖籃。當嬰兒被放在牀上,警鈴與搖籃曲同時響起——30秒後,窗將上鎖,嬰兒無法被取回。工作人員把被遺棄在「棄嬰艙」(baby hatch)的嬰兒送去醫院,再為他們尋找領養家庭。
大馬棄嬰艙涉宗教議題
馬來西亞年均有100名棄嬰,多被遺棄在垃圾桶,約70%被發現時已沒生命迹象。棄嬰艙盼為無力育孩者提供匿名且安全的選擇;但在穆斯林為主的馬來西亞社會,看似慈悲的設計背後,隱含複雜社會問題——有人認為設棄嬰艙鼓勵遺棄或性開放。
張吉安並不期望通過電影終結爭議或提供某種答案。他將鏡頭對準遺棄嬰兒的母親——誰令她們受孕?為何她們要遺棄嬰兒?之後她們過着怎樣的生活?張說,電影靈感來自大學同學,她被前男友拋棄,送孩子入棄嬰艙,後來懊悔卻尋不回骨肉,以義工身分在棄嬰艙工作,盼「償還心裏的內疚」。了解故事時,張在電台做DJ,計劃在電台播放訪問,卻因觸及宗教議題,「電台的節目主任覺得太敏感,不可以播」,一直擱置。到2021年尾,有投資方希望他拍關於「後疫情時代的女性議題」的電影,他蒐集資料時發現,疫情期間棄嬰大增,如學校宿舍內男女發生關係後,遺棄生下的孩子,又有「生病或有精神困擾的女性擔心去醫院會感染,所以往所謂民間信仰去尋求治療,不幸遇上神棍遭遇性侵」。
廖子妤:希望與絕望間,「她」或會找回自己
眾多個案凝聚成《搖籃凡世》:在棄嬰艙服務的麗心(廖子妤飾)邊照顧棄嬰,邊找自己6年前送到棄嬰艙的孩子。她遇上被性侵致懷孕的小曼(許恩怡飾),細心照顧她,為她尋公義。張吉安用細膩的日常鏡頭堆疊麗心的性格:她默默買下殘障者兜售的紙巾、挑出炒粿條中的臘腸而非要求重做、為助小曼主動身入險境。張說,麗心的存在像絕望中一根「微弱燭光」——「她不是一盞明亮的燈,而是一根隨時可能熄滅的蠟燭,卻仍然試圖照亮他人」。
照亮他人的麗心,有照亮自己嗎?電影裏麗心以為可以見到自己的孩子,滿懷希望卻又錯過。陰天踩着電單車的她收到消息,棄嬰艙會暫時關閉。廖子妤說麗心很絕望,「我的絕望是一直以來努力的一條路,已經走了6年,卻突然有人跟我說此路不通,我要怎麼辦?我該往哪裏走?」絕望之餘,藏着一絲希望——小曼。在廖看來,麗心遇見小曼,彷彿遇見過去的自己,「當年的我很希望有人伸出援手來幫我,現在的我幫小曼,同時也在幫當時的自己」。問廖,希望與絕望間,麗心下一步會怎麼走?她答,麗心或許會找回自己,回到大學修讀電影時鍾情的片場,「她喜歡電影、喜歡人、喜歡思考,只是這些東西被一個錯誤掩埋,變成了牀底下的灰塵,變成牆上一張電影海報,變成一堆書。但它們沒有離開過麗心……麗心需要休息。好好睡一覺後,麗心會找到未來的路」。
導演張吉安:對女性身體的束縛,不會陌生
目光轉回香港,港馬兩地的社會情境雖不盡相同,卻同樣有宗教、性侵與父權結構的問題;在香港,也有似麗心、似小曼的女性。電影中宗教是救贖也是枷鎖,開場伊斯蘭聖訓「天堂在母親腳下」,跟後續宗教團體對棄嬰艙的斥責,還有宗教人士對墮胎者的指摘成對比。張吉安說:「馬來西亞背景下的宗教問題,拍出來可能香港觀眾會很陌生。但一個社會對女性身體的束縛,不會陌生。」他不想把神棍與禁止墮胎的規定歸罪於宗教本身,「宗教教義由人去實施,尤其是由父權社會所行使,往往使得父權成為掌控女性命運的主導者」。
「我們應該跳脫出來,不要因為自古以來的習俗怎麼做,現在就要怎麼做。」張吉安說。記者不禁想起戲中對白,「隨着政權更迭,規則制度會改變,社會習俗也難以倖免」。張吉安卻說此處不需要對白——甚至,不需任何聲音。他希望觀眾記得電影最後一幕,「我們把整部電影的聲音都抽走了,因為我們不需要任何聲音來給女性任何意見,一切都應該由她們自己做決定」。
文:王梓萌
編輯:謝秋瑜
電郵:friday@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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