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與Nakao Eki Pacidal「同鄉異語」:《蕉葉與樹的約定》孕育的跨越族群故鄉對話
➤虛構的角色來背負殖民背景
《蕉葉與樹的約定》是本以日治時期「能高團」的棒球故事為主軸的小說,但當中也有另一位百年後的原住民穿梭其中,引領英魂歸鄉的故事。筆者過去在拙作《追尋岡村俊昭》中,曾提及過「能高團」這支球隊赴日比賽、贏得尊敬、當中也有隊員赴京都平安中學唸書的事蹟。而將其小說化,其對於原住民的心態揣摩、角度摹寫的,則是完全不同的境界。
而在訪談中,Nakao也坦承,在電影《KANO》上映前,她對能高的印象仍很少、甚至偏模糊。直到該電影上映後,促使她去更進一步了解這球隊,這跟筆者的情況相當類似,筆者在2016年開始調查岡村俊昭事蹟前,對能高團及岡村本人的印象都僅限於書本。直到Nakao開始創作小說後,才開始想著要把這個屬於家鄉的記憶也寫進去。
只不過在創作時,Nakao選擇以虛構角色的方式來解釋書中原住民球員的形象,問及這點時她也直截說明:「我不會直接去寫歷史上的這個原住民的球員,因為那個是別人的姓氏」。這背後也是對族群內部倫理的尊重與謹慎。不過在當時日本的殖民背景,她則是力求保持樣貌,如同書中的「梅野清太」角色,就是真實存在、且對花蓮港開發貢獻甚多的人。
當然在書中,Nakao也設計原住民女幫傭「莎莎」的角色來跟梅野互動,兩邊不對等的權力結構,也看出殖民框架下的權力傾斜。即使梅野被設定為「開明有道德」的人,但身處殖民結構中,最終仍不可避免地出現權勢性霸凌這樣的憾事情節。
➤跨越百年的靈感來自祖父
在撰寫此書時,當初Nakao其實是想以兩位日治時期原住民球員為主,但因為想跟當代也有連結,因此設計「其朗」為另一主角,然後一邊寫一邊發展劇情。而至於為什麼會跨越百年?
Nakao說或許跟她的外公也有關,外公活到98歲高壽過世,因此小時候對她而言,受過正統日本教育、行為舉止都日本化的外公,就是她認識日本的最快捷徑。曾活在日本時代的外公,從言行舉止、甚至居家佈置都帶著濃厚、呈現活生生的「日本」。因此,即便Nakao本人至今從未踏足日本本土,這種透過家族長輩生命經驗傳承下來的日本印記,卻仍烙印在Nakao心中。等到外公過世後,一家人的「日本時代」也就嘎然而止了。
不過,為了重現日本的元素,Nakao也善用現代科技,比如YouTube影片來看現在京都的樣貌,舊時代的記憶,則透過搜尋相關的歌謠或是藝術類作品、甚至研究建材等,來還原100年前的樣貌。Nakao也特別想表達出日本傳統的美學、哀愁的美學、壓抑的美學,去呈現當時的人事物。
➤棒球是看見殖民之眼
《蕉葉與樹的約定》的故事中,棒球運動自然是故事的核心,不過Nakao在訪談中也稱,棒球就是個認識當時殖民文化的「工具」,因此她認為不論換成哪種運動、甚至是事物都可通用。話鋒一轉,她也談到現今的原住民,也是透過運動、教育來擺脫歧視、獲得肯定等。她說「大環境沒有改變,這個問題就會一直存在」。她引述過去曾說的「棒球是看見殖民的眼睛」一句話,透過原住民球員那時拚搏的歷程,也是反應殖民的狀態。
事實上,這樣的事情在百年前也是很嚴重。筆者在撰寫書籍時,也曾看到過能高團的伊藤次郎,跟著剛進平安的岡村俊昭在吃飯時,不斷說「我們絕對不能被看不起、要比別人都更努力」的史料。後來,這兩人都分別透過棒球運動出人頭地。在那時,棒球不再只是單純的競技運動,它成為一面鏡子,映照出原住民族群在殖民統治下的掙扎、壓抑與求生之道,或許至今依然。
可惜的是百年過去後,歧視依舊是若隱若現。Nakao回憶,在1992年大學聯考剛結束後,曾碰到久未連絡的小學同學,想不到當該同學知道她考上台大法律系時曾臉垮了下來,然後問了一句「你山地人吼?」認為一定是原住民加分才考上該系,讓她花了很多時間才走出這個陰霾。但這樣的歧視或許還算是軟性,Nakao曾說父親還曾帶刀上課,一言不合可能就會在教室發生衝突。
➤西方與母體的中間地帶
目前,Nakao在荷蘭持續創作,她將此處境比喻為永遠處於「兩個世界的中間」,一邊是西方的知識體系,接受嚴謹的學術訓練;另一方面則是傳統文化的母體,用所學來論述並擁抱自己的傳統文化。只是她也認為許多原住民都有類似的問題,受教育成為學者,但也是成為西方價值觀論述的一環,反而出現「學得越多,離母體越疏離」的困境,變成許多當代原住民知識分子共同的課題。
因此,Nakao也會讓自己保持在人在海外,心在家鄉的狀態。她說「我在路邊看到野菜,會直接摘來吃,朋友會說沒必要這樣吧?我們去超市等。但我覺得這對我蠻重要,這是一種跟家的聯繫,維持著我在家裡的那種習慣」
對於目前狀態,Nakao自認還算滿意,她說「如果我想要寫台灣、寫原住民的話,這個距離對我來說反而是幫助。你人在台灣的時候,你就是在那個裡面,其實經常是會看不清楚的。物理上的、地理上的距離,其實有助拉開心理上的距離,讓你目光變得清楚一點」。
這句話確實觸動人心,有時候,身處其中反而難以看清全貌。人遠在荷蘭,卻透過文字與故鄉、與族人建立更深刻的連結,讓筆者想起在東京執筆時,也常想起光復鄉的一切。不只是一個地理位置,更是一種心靈的歸屬與文化的傳承。即使身體遠離,心與文化的根卻能因此扎得更深。
➤寫小說亦是抗爭之道
台灣民主這幾年逐漸趨於成熟,但是Nakao認為,政府在轉型正義的力道、以及對原住民的轉型正義仍是遠遠不夠。她感嘆:「應該是2016年、17年吧?那個時候我就意識到,總有一天我所有的漢人朋友都會跟我站在對立面,那種感覺是很孤單」。原住民在人權、勞權、產權的抗爭路上以及歷史正義等,時序總是太慢、過程異常艱辛。
然而,這種艱辛困境並沒有阻礙她為族群發聲的熱情,Nakao選擇了用小說來作為她「闡述立場」的抗爭之道。她苦笑稱:「或許用小說的方式,可能比論文還要更容易有人想看吧。但其實我在原住民的圈子,不見得覺得我在做對的事情,要我投入其他戰場等,但我在想的是一種更長久的事情,不是希望眼前運動要有結果」。此外,全世界各地的原住民議題,也是她所關心的範圍。
這樣的轉換讓人感到敬佩,卻也是種寧靜版的文化表述,她戲稱是選擇了看似「風花雪月」的小說創作,但小說創作或許更是種「細水長流」的方式。不追求即刻的結果,卻能透過故事的力量,將深刻的歷史記憶與文化思考,緩慢而持久地滲透人心。Nakao的書,不僅是文學創作,更是她為族群發聲、凝聚共識的另一種形式。這與棒球在日治時期作為「工具」的意涵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在既有框架下,尋找屬於自己的發聲方式與生存策略。
筆者作為漢人後代,與Nakao這位阿美族作家透過網路交流時,雖然地處日本與荷蘭兩地,卻突然讓我想起許多故鄉風景,兩人都是在想著同一個故鄉。或許這正是「同鄉異語」最迷人之處,透過不同的文化濾鏡回顧這個鄉的歷史。書中以棒球作為其核心載體,串聯起殖民歷史、族群認同與個人生命軌跡,而我們之間「同鄉異語」的視角,更為這一切增添了獨特的層次。●
蕉葉與樹的約定
Makaketonay to paloma’
作者:Nakao Eki Pacidal
出版:鏡文學
定價:47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Nakao Eki Pacidal
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荷蘭萊頓大學歷史學博士研究。定居荷蘭,以寫作、翻譯、研究為主業,並長期參與國際原住民族運動。擅長歷史小說及原住民文學,曾獲台灣文學獎原住民短篇小說獎,於鏡文學平台已發表十餘部小說,懸疑、推理、言情等類型亦為重要元素。
出版小說:《絕島之咒》、《她的右腦與粉紅色的大象》、《韋瓦第密信》
翻譯著作:《地球寫了四十億年的日記》、《公司男女》、《西班牙人的台灣體驗:一項文藝復興時代的志業及其巴洛克的結局》、《故道:以足為度的旅程》、《大地之下:時間無限深邃的地方》、《色爾瑪:逃離希特勒魔掌,卻成毛澤東囚徒》、《野性之境》
Makaketonay to paloma' 為阿美族語,意思是:互相承諾帶彼此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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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仲嵐(獨立記者)
2025-08-04 10:30 Nakao Eki Pacidal, 蕉葉與樹的約定, 日治時期, 原住民, 棒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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