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詠：像現在這樣為孩子生氣、擔心，或許也是一種幸福
文/侯文詠
我並沒有打算再看一遍《聖堂教父》，因此只是隨意翻動著漫畫。文案上面寫著：一對從柬埔寨難民營逃出來的難兄難弟，因看不慣日本安逸腐敗的社會與政治，本著他們年輕的理想與熱忱，各自利用黑道和白道的資源，決心和日本的舊世代展開一場翻天覆地的革命……
漫不經心地翻著，書頁正好落到北條彰與他的手下田中在餐廳窗口的對話。
「你希望你的兒子將來成為什麼樣的人？」北條彰問。
田中看著窗外，嗯啊地思索了半天說：「只要，他長大後不要和路上那些行人一樣就好了……」
「啊？什麼意思呢？」
「你看那些行人的眼神，充滿了無力感。」田中說：「孩子的眼神一直是閃耀著光芒，但是看到那些人無精打釆的眼神，卻使我想到死亡，彷彿世界即將消失不見了……」田中喝光了飲料，看著杯子，不解地問：「是什麼原因，讓原本靈活的眼神成為那種無力感的樣子？」
沒完沒了的考試，孩子們的表情變得茫然
就那麼短短的一頁畫面，漫畫上面畫的那些路上走過的行人茫然的表情，忽然讓我想起同學們一對一對死魚般的眼神。彷彿我又回到了枯燥沈悶的課堂上，承受著無聊的講解，沒完沒了的考試，成績不好以後就沒有前途之類的疲勞轟炸……
我忽然想起在一本旅遊雜誌上看到金邊一個中學的故事。這個中學在赤柬統治時期變成了全國最大的監獄（Ｓ- 21 ），酷刑逼供並且處決為數眾多犯人。戰後這裡變成了博物館，蒐集當時的種種照片、數據以及刑具。我記得雜誌上還用著感性的語氣類似這樣地形容著：一間間應該傳出學生嘻笑聲的教室，在這裡卻全都成了酷刑迫害的場所；應該充滿健康活蹦身軀的操場，卻成了堆埋屍體的墓地……
中學變成酷刑迫害的監獄？這是多麼生動的聯想啊。有沒有人想過，有沒有可能監獄禁錮的只是無形的思想？能夠酷刑迫害的也不只是看得見的刑具？
小學六年，國中三年，高中三年，如果一間間應該傳出學生嘻笑聲的教室，聽不到嘻笑的聲音；應該充滿健康活蹦身軀的操場，看不到活蹦亂跳的身影，那麼它跟長達十二年的監獄刑期有什麼差別？十二年的禁錮會怎樣改變一個人？如果那一對一對無精打釆、死魚般的眼神讓人聯想到死亡的話，Ｓ─ 監獄堆積如山的屍體至少還有一張一張的照片可供紀念，而孩子們逝去的那些閃耀著光芒的眼神，我們將要去哪裡憑弔？
做父母的，心裡都很矛盾
走出漫畫店，陽光照著巷弄，映得路面亮晃晃的。走在冬日的街道，空氣裡有種暖和的感覺。我忽然問老爸：
「你希望你的兒子將來成為什麼樣的人？」
「啊？」老爸問：「你是說，希望你將來變成什麼樣的人？」
「對啊，就像漫畫裡面北條彰問田中的問題一樣？你是不是也期望我將來跟路上那些行人不一樣？」
「老實說，你這個問題我現在也不曉得該如何回答了，」老爸自我解嘲似地笑了笑：「做父母的當然都希望孩子能夠比別人卓越，可是內心又覺得很矛盾，逼你們讀書，怕你們現在不快樂，不逼你們讀書，又怕將來對不起你們……」
「可是，天下的父母親如果可以停止對孩子的期望和擔憂，不是就沒有矛盾了嗎？」
「人生很多事情好像很難那麼截然分明吧。要是父母親可以只是愛自己的孩子，而不用擔憂，沒有期望，那就好了，」老爸淡淡地說：「時間過得真快，剛剛在漫畫店，忽然發現你長那麼大時，我還嚇了一跳呢，我竟然從沒有注意到！你知道，你們小時候，我和你媽天天盼望你們趕快長大，我們好無憂無慮地到處去旅行……可是剛剛我忽然覺悟到，要是有一天盼望真的實現，你們也真的長大，其實我們也就老了。唉，人生還真麻煩，搞不好像現在這樣，能為你生氣、擔心……或許也是一種幸福吧？」
老爸走了幾步路，又喃喃自語似地說：「我也搞不懂，我這樣想算是一種自我安慰？還是自我欺騙……」
我瞇著眼睛看著老爸，陽光透過側面建築的缺口，映著明暗的光影在他頭上跳躍著。我們就這樣安靜地並肩走了一會。我開始想，其實學校都應該停課一天的，好讓天下老爸帶著自己的孩子去看漫畫、散步，或者隨便做些什麼，只要他們可以好好地聊聊天，那一定會是全世界最有意義的課程了。我有一種感覺，我一輩子都會記住老爸剛剛的話，以及我聽他說話時內心的感受。
轉了一個彎，陽光仍然還在頭頂上，遠遠地已經可以看到基金會所在的那棟大樓。我忽然拍著老爸的肩膀，斬釘截鐵地說：「老爸，我相信你永遠不會老的。」
老爸就那樣意味深遠地望著我，對我露出了一個難以理解的笑容。
摘自 侯文詠《危險心靈》/皇冠出版
Photo：DominÖ,CC Licensed.
數位編輯：吳羽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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