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救兒童守護者》連院長都要值班、新血斷層，第一線兒科醫師為何想要逃？

曾經有五分之一的醫學系畢業生擠破頭想要投入的兒科，現在為何變成最不受歡迎的選擇？還在急診、住院、門診第一線崗位上的兒科醫師，正經歷什麼樣的磨難？

50歲的林口長庚醫院兒科急診主治醫師李嶸值班一夜，雖然累得像被卡車撞過，還是繞去加護病房探望1位2週前罹患心肌炎的女孩。看到女孩認得媽媽、能下床走路，李嶸雀躍不已，忍不住向女孩的母親道賀，「媽媽，你女兒太厲害啦！」

急診救回的病人轉到各科病房後，對急診醫師通常沒有印象，但李嶸記得他們。這些記憶讓他即便1個月有8到10天要上班12小時，仍能堅守崗位。他也不會忘記每個搶救環節的功臣，比方說，那天隨女孩救護車抵達的兒科住院醫師。

那天，救護車在高速公路上奔馳，將奄奄一息的女孩從新竹送往台北。隨車的兒科住院醫師發現女孩快不行了，當機立斷要求救護車下交流道，開往林口長庚醫院，由兒科急診和兒童葉克膜團隊接手，進行心肺復甦術並裝好葉克膜後送加護病房，撿回女孩一命。

惡性循環啟動，留不住新血

這些和死神拔河的兒童守護者—兒科醫師，在逐漸消失中。如今願意選兒科的住院醫師，已然是稀有動物，各大醫院都面臨兒科住院醫師招不滿的窘境，應聘率每年創新低，去年只剩6成。

住院醫師不來，主治醫師只好開始值班，當上院長、主任還在值班的，大有人在。台中榮總院長傅雲慶曾在某私立兒童醫院當院長，每月要值班3、4次。

「院長半夜睡在醫院，當住院醫師用，」傅雲慶苦笑，很多醫院主治醫師分明已經50幾歲，雖然知識豐富，但眼力不夠好，也會擔心自己插管急救的技術已經不如40歲熟練。

連院長都要值班，無疑是人力運用上的警訊。李嶸表示，林口長庚是全台灣第一個由兒科主治醫師負責兒童急診的醫院，醫師人數算多，但13位主治醫師也有9位已50歲左右，盼不到足夠新血，又怕珍貴的新人累到嚇跑，只能下海值班。但年輕醫師看到連師長都要值班，留在醫院只有過勞，加上前途黯淡，更加深離開醫院的念頭。

「能不能讓留下來的人感覺值得，不要再離開？」李嶸搖頭表示，政府說要培養急重症人才，卻沒有培養兒科急診專責醫師，現在惡性循環已經開始，人力不足造成值班時間過長，過勞又逼使更多醫師離職，最近2年全國就有31個兒科急診醫師離開醫院。

台灣醫療資源本就分布不均，兒科醫師在部分縣市更顯稀缺。在基隆市、新竹市、台北市，兒科醫師，平均1人照顧300～500餘人，但宜蘭1位兒科醫師要照顧21,820人，遠高於全國平均1,165人。

幼年人口比率最高的新竹市，即曾發生兒科急診醫師輪流駐診在新竹台大、新竹馬偕、新竹國泰這3家醫院輪值，急重症病童的家長必須先查清楚今天誰輪值，才不會跑錯地方，近年才逐漸改善，提供24小時兒童急診服務。

看到將軍都要站哨，誰還要從軍？

醫院為何留不住兒科醫師？首要關鍵在於，站在搶救孩子第一線的兒科，早期預防做得愈好，病人愈少。看盡台灣兒科近半世紀興衰，中國醫藥大學兒童醫院副院長謝凱生感嘆，以前1年有200多人接受兒科訓練，現在1年不到100人，醫院想留人都留不住，主因不是少子化，而是兒童健康進步的成果被國家視為理所當然，一切的辛苦反而換來「不被需要」的感覺。

兒科醫師致力於預防保健，承受兒虐、早產等諸多搶救責任，為國家節省了難以估計的社會成本，謝凱生分析，因為「照顧得愈好、病人愈少」，反而在資源分配時被忽視，「社會的尊重、國家的認同都沒有，誰會想做兒科？看到將軍都要站哨，誰會願意從軍？」

其次是在健保吃大鍋飯制度下，兒科被視為「賠錢貨」。傅雲慶是國際知名的兒童心臟科權威，他開創的心導管新技術，幫助巴掌大的早產兒免開胸，即能治好先天性心臟病。但健保往往不給付新技術，醫院只能四處張羅補助，連傅雲慶都親自出馬向善心企業募款。

傅雲慶說，兒童疾病形態與成人截然不同，檢驗、檢查、開藥都較少，需要更多時間心力去觀察、衛教，這些專業卻沒有給付。比方說，兒科醫師配合公費疫苗接種，負責領取、冷鏈運輸、冰箱儲存，打完疫苗還會耐心回答新手媽媽各式各樣的問題，卻等到2016年才有100元疫苗處置費。

相較於一個腹痛成年人在急診，可能需要抽血、掃腹部超音波、做高階影像檢查、內視鏡檢查，給付加起來很可觀。如果是兒童腹痛來急診，若非必要不會輕易抽血或做侵入性檢查，而是先打點滴、觀察，花時間、心力卻收不到錢。

傅雲慶表示，當兒科不賺錢，甚至是賠錢，要維持它的存在，勢必得用其他科盈餘來支持，以致兒科常被醫院管理階層視為「賠錢貨」，兒科醫師對未來悲觀，更加深出走念頭。

第三是健保給付標準過低，難以提升。兒科醫學會祕書長歐良修感嘆，兒科專業長年被當作舉手之勞，舉例來說，每當有高風險妊娠的產婦要生產，新生兒科醫師就會被叫回醫院產房外待命，但一直沒有任何待命費用，直到2023年，健保署才依照風險分級給付3千、5千、1萬點的待命費。

為什麼待命費要爭取超過20年？歐良修表示，總額預算是一塊固定的大餅，任何科別要爭取經費，就等於其他科別的資源會減少。因此，即便其他科別認同新生兒科醫師辛苦待命應該要有給付，但真的要投票做決定時，其他科別考慮競爭效應下，不會真的投下支持票。

用慢性病患補不足，兒科診所苦撐

醫院兒科醫師看不到前景，轉戰門診和基層診所的兒科醫師也不好過。

在健保制度性擠壓下，基層兒科醫師也被壓到喘不過氣。馬偕紀念醫院早期療育評估中心主任陳慧如觀察，台灣雖然有少子化現象，但發展遲緩的盛行率不低，門診量很大，兒科醫師為孩子做發展評估、治療師為孩子做早期療育，都必須一對一，每個孩子大約需要半小時，還要額外花時間跟家長對話、做衛教、寫報告。

然而，健保沒有給付發展評估或衛教，診察費與看孩子感冒是一樣的，但需要花費的時間卻是3～5倍以上。

對照成人的預防保健、癌症篩檢，動輒每案數千元的補助，兒童篩檢的補助少得可憐（見下表）。陳慧如指出，早療要有效，時間省不得，但給付這麼低，願意投入的兒科醫師、聽語師、心理師、治療師愈來愈少，評估量能大縮水。結果苦的是家長和孩子，許多嚴重發展遲緩的孩子必須等待非常久，才能獲得評估和治療。

成人、兒童健檢篩檢補助比較 健檢篩檢類型 每案補助金額 成人預防保健 880元（30歲以上未滿40歲, 每5年1次） 肺癌篩檢（低劑量電腦斷層） 4,000元（符合一定條件，每2年1次） 大腸癌篩檢（糞便潛血檢查） 400元（符合一定條件，每2年1次） 乳癌篩檢（乳房攝影） 1,245元（符合一定條件，每2年1次） 子宮頸癌篩檢（子宮頸抹片） 630元（符合一定條件，每3年1次） 口腔癌（口腔黏膜檢查） 250元（符合一定條件，每2年1次） 兒童健康檢查（7歲以下之兒童） 250至320元（共7次） 兒童發展篩檢（未滿7歲之兒童） 400元（共6次）異常個案轉介獎勵每案每次250元 資料來源／國健署　整理／邱宜君

連兒科診所的成本都不斷在提高，只能以慢性病患來補收入不足。吉兒診所兒科醫師方銀花表示，兒童用藥的劑型、劑量與成人不同，但兒童病人數量少，加上健保年年砍藥價，許多兒童用藥不時缺藥。

然而，兒童用藥調劑有時需要磨粉，不像成年人用藥丸容易分裝，兒科診所需要開更高的薪水請藥師，而願意接受兒科處方箋的藥局也愈來愈少。

方銀花最近祭出高薪請到一位藥師，她聽說有60餘歲的兒科醫師，因找不到藥師，附近也沒有藥局可搭配，乾脆關門退休。她體認到，光靠兒童病人難以維持診所營運，近年開始進修高血壓、糖尿病等慢性病管理，用看慢性病人的收入來支持對兒童病人所投注的大量時間和心力。

當兒科醫師逐漸退場，傷害的是孩子的健康。傅雲慶相信，兒科醫師是意義非凡的工作，他行醫的初衷是救人，創造的價值是當一個好醫生、好老師，但兒科人力的流失，讓他愈來愈擔心技術無法傳承。

未來誰幫巴掌仙子做手術？

「還有人想學嗎？萬一人才出現斷層，醫師只能去其他國家受訓？以後誰能幫台灣的巴掌仙子做心導管手術？」他不斷追問。

「兒童佔不到20%人口，卻是我們100%的未來，但現在的兒科醫療該打強心針了，」傅雲慶強調，兒科醫師不求待遇高，但不能以服務量決定，必須給予適當保障。畢竟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不能因為一時沒有兒科重症病人，就把兒科加護病房關掉，「試想如果是自己的孩子罹患重症，不希望有完善的兒科團隊來救他的命嗎？」

事實上，有熱忱的兒科醫師不少，陳慧如說，孩子小小的進步，就能為兒科醫師帶來莫大的感動，但沒人能一輩子「用愛發電」。希望國家拿出重視兒童的實際作為，趕緊建立穩定的經費、合理的制度，讓有需要的家庭和兒科醫師，早日看見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