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情歌主導的時代已經過去,但……
【明報專訊】我寫這個系列緣於盧國沾先生辭世,藉機回顧40年前那場無疾而終的「非情歌運動」遺下的軌迹。恰巧近日在Threads讀到精警帖文,說情歌氾濫的說法已經過時了,「樂壇社工」才是大勢所趨。倘真如此,那麼盧先生發起的運動豈不是已獲遲來的勝利?為了驗證,我決定讓數據來說話,從近20年情歌與非情歌的比例,一窺香港流行歌詞今貌。
抽樣方法
香港樂壇每年出產歌曲不下數百,這類質化調查並不易為。為簡便起見,我採用樣本抽查的方法。首先,年份方面,由於2025年仍未完結,因此以去年為起點,每隔5年(2024、2019、2014、2009、2004)抽取樣本,藉此檢視近20年情况。其次,作品方面,從上述5個年份各抽選20首歌,其中10首是商台叱咤頒獎禮播放率十大,這部分代表流行趨勢;另10首是「金帆音樂獎」(香港作曲家及作詞家協會主辦)及「香港樂評選」(香港音樂評論組織主辦)的最佳歌詞候選作品,這部分代表專家品味(註)。在茫茫歌海只抽選100首,我問ChatGPT當中誤差值如何?它說大約是±5%,不過對質化調查來說,更重要是樣本代表性。而這方法涵蓋「系統性時間點抽樣」與「分層抽樣」(即兼顧大眾及專業)兩者,它認為是能夠過關的。
談情不再是時尚
若只籠統比較表中「情歌」與「非情歌」的項目數,比數是顯而易見的。46比54,我們大可輕鬆宣判:情歌主導的時代已經過去。
不過作品分類向來有模糊地帶,單是什麼是情歌已是大哉問,大而化之的話,任何情歌也是談人生。不過從前歌詞品種比較固定,只要見到字眼如「戀愛、分手、擁抱、接吻」,大可認定就是情歌。雖然有指林夕總是借情歌講佛偈,但像《小城大事》般,既「吻別似覆水」,又「曾經不登對」,還出動「狐狸精」和「教堂」,一般人聽來必是情歌無疑了。這類把戀愛情境描繪得比較落實的歌,我在表中歸為「純愛情題材」。出乎意料地,它竟然只佔了24%,而且近年數量一直遞減。若大眾還直覺以為情歌氾濫,應該會一地眼鏡碎。
但我在情歌大類中,另闢「愛情夾雜其他題材」小類,相信或有讀者異議。誠然這絕非科學分類,一首歌是否純粹寫愛情,想必見仁見智。不過因應近年趨勢,設立此類卻有實際需要。
且看2024年叱咤十大:《至少做一件離譜的事》表面是寫戀愛吧(「談情從來沒有譜/不必管指揮棒」),但它的YouTube宣傳文案卻說「青春就是一個關於『明知……偏偏……』的態度」,可以推想,至少唱片公司希望把它推銷成歌頌年輕人生活態度的歌,而文案這新興事物無疑也影響着聽眾的接收。又如《會再見的》,它的話別場景乍看與1980年代的《夜機》無異,但馮允謙在Ig宣傳它時,卻提及「細細個就習慣同爸爸分隔兩地生活,每次去機場要同爸爸講goodbye都好心痛」——若仔細看,詞中的「你」果然沒明言是誰,「愛、戀、抱、吻」這情歌四字訣也從沒現身,它確是任何人也能對號入座之作,可列入近年的離散歌曲譜系。2019年的《一吻穿越四十六億歲》用吻字掛帥,該算作情歌吧?但吳子瑜在《給下一輪廣東歌盛世備忘錄》卻把它歸進「新紀元歌詞運動」,指它的接吻場面(「同親吻閉着一口空氣」)呈現了New Age信仰裏「類似『歸一』的狀態」。吳的詮釋不無道理,事實上這首歌若刪去親吻那句,便幾無愛情成分了,那一吻大抵是吸引傳統歌迷的花紙。
療癒詞即新情歌
且把「愛情夾雜其他題材」如此定義:「雖有字眼指涉愛情,卻較少具體描繪,因而容納多重詮釋空間。」歌迷爭相從情歌解讀微言大義,這潮流大概由林夕帶起吧。梁偉詩《林夕的人文風景》便開宗明義說:「林夕希望筆下所有歌詞,都被視為哲理歌,無論任何題材最終都可指向哲理,充當歌者和閱聽者的止痛藥。」這哲理緊箍咒,使我為夕爺神作分類時好不忐忑:例如《一絲不掛》,明明包含情歌必備的分手緊抱和糾纏,但歌名的佛家語提示卻實在太明顯。又如《下一位前度》,說穿了講的是無常,可是筆法畢竟貼近傳統情詞。因此一首歌屬「純愛情」或「夾雜其他」確有斟酌空間,但更值得注意是:當後者漸與前者分庭抗禮,便無疑反映了某些新現象,如我曾在專欄多次提及的「內求」和「自癒」思潮。像去年大熱的《戀愛腦之死》,說的其實就是自愛;而這種心靈療癒詞,便彷彿成了現今的新情歌。
這也解釋了「心靈與自身」類型歌曲近年大幅攀升的原因。這當然也不是新類別,只不過從前它叫哲理歌或勵志歌。用董啟章分析黃妍的話來說:「對新一代來說,『勵志』不是太無知,就是太奢侈……新世紀思維就是療癒的思維。創傷是生存的本質,而生命的功課就是不斷的療癒。」這次調查作品中,屬傳統意義的勵志歌只有一首,即11年前的《無盡》。那新式的療癒歌談什麼呢?看歌名便略知一二:既然人生「無答案」,倒不如「間歇性休眠」,在「感官漫遊」中,把沉重壓力「一了百了」。然而療癒到底是類型還是風格,則仍有商榷空間,一如有影評人提出近年港產片衍生出「金句片」類型,但那些療癒金句其實遍佈律師片和殯儀片等不同片種。從前的勵志歌和情歌涇渭分明,但假如現在聽眾把情歌如《下一位前度》和《回憶半分鐘》都視作心靈歌曲,那這個超級類型該佔了壓倒性比例。
樂壇社工一說大概源於此。這些出自不同詞人手筆的歌,若一首接一首的聽下去,倒像聽同一位治療師喋喋不休地說着像it's okay not to be okay那種似是而非的道理。本質上,它們與從前的哲理勵志歌並無二致,同樣是「講經」歌(難怪最近湧現以「xx法」、「xx指南」和「xx說明書」為題的歌),只不過講者放下高高在上的姿態,令聽者獲得有人同行的慰藉而已。
回音壁與共感
何况心靈類型大幅膨脹的代價,就是「人情與生活」和「社會與世界」兩類型的萎縮。尤其前者,親情、友情曾幾何時是廣東歌兩大品種,如今竟嚴重式微;至於後者,要不是抽選年份恰好與社會運動重疊,比例應該也會下調。當然,懸殊結果也可能出於取樣偏差,以描寫撕裂世代的家庭為例,藍奕邦《同檯》和小克《砂之器》都是佳作;擴闊一點,王樂儀《阿茲與海默》觸及老人處境,梁栢堅寫給Kolor和周國賢的許多作品寫盡城市百態,更遑論許多新生代說唱者了(表中只能包括Novel Fergus和Luna Is A Bep),但基於抽樣方法都涵蓋不到。儘管如此,香港流行曲的內向趨勢該是無可置疑的,固然這也是全球Z世代共同特徵。
回到這系列的起點:盧國沾當年獨力發起非情歌運動,精神在於開拓冷門詞種,標舉個人意識。近年情歌雖冷卻,可是療癒成風,打個比喻是愛情小說退潮,卻輪到心靈雞湯雄霸銷量榜,品種不見得廣泛了多少。近來還有種趨勢,是歌手不寫詞,卻向詞人侃侃而談意念和心事,結果詞人變了雙重社工,除了歌迷,還要開導歌者(見本刊3月Oscar訪問)。如此一來,填詞人本來有限的authorship便再給攤薄了。除非歌手有獨特選材觸覺(不見得很多),或容許把較私人的內容放進歌詞(還要監製首肯呢),像小克把「欺凌」和「肥仔」寫進《鏡中鏡》,或鍾說替老友陳凱詠填的怪奇系列,否則詞人代言時只能從虛處下筆,結果還是千詞一面。
我曾在本刊寫一些外國創作歌手,從Bob Dylan到Nick Cave,Kate Bush到Taylor Swift,都代表流行音樂史的寶貴傳統,即作者講自己愛講的故事,哪怕創作ego無限放大。這不代表不含商業計算,但他們深諳歌詞作為文學,魔力在於讓聽眾接通其他世界──即使聽歌無非為了自我投射,但聽眾至少在過程裏經歷了共感(empathy),而不是困在回音壁裏接收格言與輔導。若然問我:表中哪些歌具這種力量?庶幾近之的,大概是黃偉文記張愛玲的《小團圓》,和薛晉寧為尹光代言的《Dear Myself》吧(可惜林夕寫梵高的《畫意》不在表內)。不過我還是偏愛創作歌手剖白生活的作品,像方大同的《才二十三》,還有林阿p的《給親戚看見我一個人食吉野家》。
(非情歌系列之三‧完)
註:
由於「香港樂評選」到2012年才告誕生,為了平衡樣本數量,需要為2004及2009年的專家評選類各補充5首。因此我從兩種歌詞選本《香港歌詞導賞》及《香港歌詞八十談》(朱耀偉、黃志華編)和金帆音樂獎最佳歌詞候選名單中,選取了同年或年份較近的曲目(因此有2005及2010年的歌),並在表中註明。此外,由於有6首歌曲在「流行榜」及「專家選」兩類重複出現(《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一吻穿越四十六億歲》、《獨家村》、《七百年後》、《奇洛李維斯回信》、《香港地》),因此表中的100項資料,實際上只有94首歌,但由於重複數量少,且反映了哪些作品特別雅俗共賞,故不另作增補。
文˙潘拔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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