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島藝術浪潮 輕撫白色恐怖傷痕
【明報專訊】人們說，地球上超過百分之七十的面積被海覆蓋。海風吹，海浪湧，有幾多座「憂鬱之島」，在洋流中漂流？台灣本島約17.82海里外，有座叫綠島的熱帶孤島。如今，它是觀光客眼中的潛水天堂；過去，卻曾是台灣白色恐怖時期囚禁政治犯的「思想改造教育」與強制勞動的基地。
歷史如海，不停向前流；記憶如島，浮沉卻不會消散。自2019年起舉辦的「綠島人權藝術季」，如今已是第5屆。今年以「一四九海浬的時間：對抗遺忘」為主題，邀請藝術家進駐這座承載傷痕的島嶼，用藝術、用記憶，與島嶼對話，與遺忘對抗。
綠島的海風總是帶着鹹味，浪花拍打着岸邊的礁岩，聲音時而溫柔，時而暴烈。1951年，第一批政治犯從基隆港出發，跨越149海里抵達綠島——149海里，成為家屬探監時最遙遠的旅途，也是政治犯與自由最殘酷的距離。在思想、對話與文字都可成為罪名的白色恐怖時期，許多知識分子、作家、藝術家在此度過漫長的囚禁歲月。隔絕思想、隔絕生活、隔絕抱負與青春的綠島，成為台灣社會的某種縮影。
反轉觀光客凝視 對抗遺忘
「綠島曾是政治犯的感訓基地，除少數島民之外，多由政府安排的軍官與管訓人員駐紮。」2025年綠島人權藝術季的協同策展人張文豪說，如今的綠島卻成為觀光重鎮，每年吸引百萬人次前來「體驗太平洋海域的美好」。「島上的風光雖然未曾改變，但對於這座島嶼的感受，卻因歷史時空的疊加而變得複雜。」在他眼中，「一四九海浬的時間：對抗遺忘」，是地理意義上的風景變遷，亦是歷史意義上的時空變換，而藝術可以成為連結兩者的方法，「面對來到綠島的觀光客，我們希望引導他們理解這片土地背後不那麼愉快的情感經驗」。透過當代藝術與歷史論述，「打開他們進入這座島嶼深層語境的入口，同時對抗觀光化所刻意選擇的遺忘」。
展覽在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舉行，但在張文豪看來，展覽並非為歷史「再現與代言」，因重返歷史已不可能。然而，對於藝術家而言，身處綠島這一特殊的創作環境中，「無法脫離其強烈而獨特的空間氛圍」。因此，策展團隊與23組不同年齡、族群、國籍的藝術家數次造訪園區，閱讀歷史檔案，「觀察當下觀光人潮紛至的景况，思考在這樣的情景下，作品概念該如何展開」。
從受難者經驗引發創作
既然「觀光客凝視」（tourist gaze）難以繞開，不如就從觀光客的經歷開始。藝術家楊傑懷的作品Working Holiday，便從自身打工換宿的經驗出發，嘗試以當代語境回應過去受難者反覆勞動的經驗，創作啟發自歷史檔案中的一張「涼亭」照片。張文豪介紹，這座涼亭由受難者親手搭建，曾是他們報平安的重要地標。許多人會在此留影，並將照片寄回家中以安撫家人，進而隱去艱辛勞動的現實。「對傑懷而言，這座涼亭本身帶有某種矛盾——看似很chill的設施，其實隱藏了深層的歷史與情感」，張文豪說。楊傑懷邀請在綠島打工換宿的「小幫手」共同搭建了一間不存在的民宿房間，並記錄下整個過程。紅黃藍綠的房間如夢幻泡影，「在同樣的島嶼上，形塑景觀與感知的過程中，過去與當下的經驗彼此交織，開啟了新的對話與連結」，張文豪補充。
還有王虹凱與鄒族藝術家高一生的後裔共同創作的作品Fuengu。高一生族名吾雍．雅達烏猶卡那，是音樂家，亦是台灣原住民自治運動的重要推動者，在白色恐怖時期遭處決，他的後人亦受到長期監控與排擠。張文豪解說，Fuengu是高一生母語中對森林山脈的稱呼，「透過獄中書信與歌曲的重演，引領觀者穿越阿里山傳統領域，回到記憶與歷史的現場」。聲音，令那些被迫失語的表達重新在綠島迴盪，「帶領觀眾進入情感與歷史交會的時空」。展覽中還有王虹凱的另一項聲音裝置作品Hazzeh，在阿拉伯語中，Hazzeh意味着搖動或顫抖，也是地震的同義詞。通過聲音，王虹凱將觀眾牽引向巴勒斯坦，聆聽另一個世界的震盪。
王德瑜的大型充氣裝置作品N22.40，同樣受到受難者的啟發。2013年，白色恐怖受難者蔡焜霖參觀她的展覽時，曾留下「如在綠島下海，被海水擁抱般自由與愉悅」的形容，他的寬容與超越苦難的柔韌姿態，令人動容。當2023年蔡焜霖去世後，王德瑜便以此出發，創作出N22.40，深藍色的充氣裝置如海洋，將觀眾溫柔包裹。「觀眾的行走與觀看過程得以與歷史中的身體經驗相互呼應，使作品不僅成為一種追憶，更成為穿越時間與歷史，打開理解與共感可能的對話場域」，張文豪說。
藝術創造對話空間
「綠島與台灣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一方面，它可以作為微觀的台灣史縮影，見證不同政權與時代更迭下的統治痕迹；另一方面，綠島的地理位置與歷史角色，也映照出島嶼在世界體系中所處的特殊位置。」殖民、冷戰、政權更迭，張文豪說，綠島的故事，是台灣的故事，亦是千千萬萬座島嶼的故事。至於藝術，或許無法為過去和現在給出答案，卻可以創造對話的空間，令「不同位置的角色得以重新展開情感上的交流，重新理解彼此，也重新梳理自身內在堅持的價值與信念」。島與島、人與人、過去與現在與未來，「在極化與對立愈加劇烈的今日……藝術所帶來的感性與詩意，才能為我們搭建起一座聯繫彼此、重新理解世界的橋樑」。
2025綠島人權藝術季
「一四九海浬的時間：對抗遺忘」
日期：即日至9月21日
時間：上午9:00至下午5:00
地點：台東縣綠島鄉公館村將軍岩20號白色恐怖綠島紀念園區
文：王梓萌
設計：賴雋旼
編輯：鍾卓言
電郵：friday@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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