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雜感：《不赦之罪》 誰掌寬恕大權？
【明報專訊】電影市道艱難，年輕電影人好在還有初試啼聲的寶貴機會。剛剛上映的《不赦之罪》，是「香港電影工作者總會」旗下「總會拍電影」計劃的項目，計劃旨在讓新導演拍長片。「總會」二字語帶雙相關，不同聲調讀來有不同含意。除了指「工作者總會」（名詞），把「會」字讀成去聲，還有「總要」（副詞）的意思。顧名思義「電影人」嘛，電影總會繼續拍下去的。
計劃的英文名為Keep Rolling Keep Running，口號是「攜手拍好戲，齊齊有工開」。Keep Rolling，幾年前文念中拍的許鞍華紀錄片《好好拍電影》的英文名稱。「香港電影」的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很多年前難以想像，電影人到了今時今日，心願是能夠無間斷roll機（菲林年代留傳下來的觀念）就好。大家依然有戲拍、有工開。
但「開工」之餘，「拍好戲」也是計劃的座右銘。新人要兼負此擔子不簡單。《不赦之罪》由譚善揚編劇，譚及林善聯合執導。由資深的廖婉虹監製（這陣子有3齣她監製的影片上映），電影工作者總會的會長古天樂為出品人。陳詠燊擔任劇本顧問。譚善揚的長片劇本，是他念電影學院時的畢業作品，陳當年正是指導老師。《不赦之罪》雖有一眾前輩電影人提攜，作為「總會」出品，它反而沒有刻意追求很強的「行業」或「類型」味道。更像一齣獨立或藝術電影。
題材港片罕見，以「罪」與「罰」為命題。戲裏一對主角，黃秋生飾演的牧師梁保羅與他的太太，蘇玉華演的梁師母。《不赦》從牧師的視點去看世界，寫出神聖與世俗的掙扎。香港電影中的牧師，不計從前林尚義、黃百鳴飾演那些較戲謔的，認真去寫的老實說少之又少。對上一次以神職人員為主角，會不會已經是近10年前的《暗色天堂》？《不赦》的英文戲名Valley of the Shadow of the Death，直譯「死蔭的幽谷」，亦是直接從聖經（《詩篇》）借來。
《不赦》甫開始就要鋪排懸念。梁牧師是位資深德高望重的牧者。他的教會稱為「望愛堂」，位於沙田，四周的環境清幽。他在教堂講道、帶領聖餐、為信徒浸洗，也去醫院為臨終的老人家施洗。同時他關顧弱勢社群，帶領教會的同工向露宿者派飯。故事開始時，梁牧師剛剛登上了宗教雜誌的封面。他接受記者訪問，強調「苦難」的重要。有趣是，這位無比親和受人敬仰的牧師，「修身」滿分了，「齊家」卻做不到。回到家裏，他與妻子（師母）全然貌合神離、話不投機。
走過死蔭幽谷 你我同在？
牧師在家中接受記者訪問，師母不理不睬，還製造出不少噪音，令訪問的氣氛異常尷尬。訪問期間，梁牧師第一次引用片名的聖經章節：「我雖走過死蔭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鏡頭刻意捕捉他的視線，瞥向準備出門的妻子。惟妻子仍一臉愛理不理，漠視丈夫與訪客的存在。梁師母的職業是護士，到醫院上班，看來似乎是老行尊了。照理，這對中年夫妻最初應很登對？他們的志業同具重大意義，一個挽救肉身，另一拯救靈魂。
漸漸我們知道，冷漠的婚姻關係有它的前因，夫妻真的經歷過沉重的苦難。他們亭亭玉立的獨生女梁恩晴（晴晴）（陳書昕飾）是個十多歲的高中生，3年前不幸離世了。戲初，晴晴的登場有些疑幻疑真，身穿校服的她，在玩具店向母親央求生日禮物，一下子又不見了，原來那純為母親的想像。失去愛女對夫妻的打擊極大。幾年前，女兒生日一家人慶祝，幸福滿滿。今天，同一張飯桌，父母照舊買來生日蛋糕，兩人相視無言、氣氛死寂。蛋糕吃下去是甜的，苦澀點滴在心頭。
愛女何以早逝？《不赦》初段先賣關子。這牽涉影片另一主角，歐鎮灝飾演的少年林梓樂（阿樂）。片初他出場時，是個階下囚。梁牧師去醫院為臨終老人施洗，老人家剛好就是阿樂的婆婆。婆婆奄奄一息，快離世了，孫兒阿樂被五花大縛，由獄吏押解來探望。少年濃眉大眼，剪個囚犯的平頭裝。儘管穿囚衣，觀眾的印象不壞：阿樂在婆婆的牀前嚎啕大哭，足見他孝順。梁牧師在醫院走廊見到阿樂呆了，心神不定。後來揭露，阿樂3年前強姦了牧師的女兒晴晴。他判罪入獄，受害者自殺身亡。
所以梁牧師認得這個少年。造物弄人的是，阿樂出獄後流落街頭，被梁牧師的教會接濟。教會的容姑娘（毛曄穎飾）未知梁牧師與阿樂的瓜葛（牧師3年前痛失女兒後轉投到現在教會）。意外地，阿樂似乎也未見過他案件受害人的父母（梁牧師及梁師母），他甚至不知道晴晴已經離開人世。而阿樂被教會接助的過程中，梁牧師又沒有拒絕。於是，阿樂正式來教會工作，晚上還在辦公室留宿。
阿樂看來真的變成個新造的人，他工作盡責，與小孩子打成一片；沒有不良嗜好，因不交豬朋狗友。電影還特意描寫他有不錯的藝術造詣，他畫的速寫人像漂亮、極具神韻（幕後代畫的應記一功），也能打磨出精緻的木工小十字架。阿樂這角色，害羞、不善交際，但脾性溫文，內心纖細，氣質絲毫不像一般少男。尤其不像，影片中學裏頭，那些愛欺凌的頑劣之徒。
阿樂走進他的工作空間，梁牧師面對兩難：身為父親，他難免深深不忿，甚或痛恨眼前少年。然而作為傳道人，他又得惦記聖經的教誨。事實上，阿樂縱使有罪，他坐完牢多少也抵償了（起碼從法律角度）。阿樂出獄時，監獄外牆掛有一幅懲教的宣傳橫額，鼓勵社會「給更生人士機會」。他出獄後，有悔意、循規蹈矩、努力尋求補償的方法，真心信奉基督教。即使一般凡夫俗子，大概都二話不說接納他重生。更何况，梁牧師是個慈悲為懷的神職人員？
饒恕仇敵 （七十個七次）
聖經有大量勸勉人寬恕的金句。戲初梁牧師一次講道，就援引了馬太福音耶穌的話，囑咐世人要寬宏大量的饒恕仇敵（七十個七次）。當牧師講出有關聖經哲理時，攝影機圍着他的頭緩緩轉圈，叫我們一睹他演說的風采。同一段經文、拍法，影片呈現了兩次。只是，哲理歸哲理、講來動聽，當仇敵有天來到跟前，即使是梁牧師，真的能毫無嫌隙乎？
《不赦》首30分鐘（第一幕）劇情發展有兩個謎團，第一，阿樂何時才會洞悉梁牧師的另一個身分？當他洞悉後，他與梁牧師將如何面對彼此？其次，梁師母有天會知道阿樂走進了丈夫傳道的教會麼？她將有何反應？關於第二點，必須要讚賞蘇玉華本片的演出。她把一個心痛欲絕，對亡女念念不忘的慈母演活過來了。悲劇的3年過去，梁師母不單未能放下，她一直保留着女兒的電話（阿樂出獄後發信息過來了），惦記着女兒的生日。女兒的睡房保留得完好無缺，音容宛在。
果然，當師母驚見阿樂在教會，她晴天霹靂無法接受，旋即與丈夫在車內對質。那場戲，突顯出父母南轅北轍的處事方式與立場：梁師母愛恨極度分明，她痛惜臥病在牀的老父，對阿樂則恨之入骨。她不敢相信丈夫竟然大愛到收容間接害死女兒的強姦犯。師母的對白提到，她曾經是個虔誠的教徒。換言之，3年前女兒被凌辱輕生後，她多少已背棄信仰（本片共有兩個「天問」，此乃其一）。這也解釋了為何片初牧師在家接受訪問，侃侃而談牧者的大哲理時，師母全當耳邊風。
梁牧師呢？他被妻子問得結結巴巴，失去平時演說家的風範。此時開始，我們察覺到德高望重的牧師人性的一面。他一方面雙重身分，有利害關係、理性與感情的衝突。另一方面，作為男性、父親，他的軟弱、迂腐、無力、進退維谷的暗黑面，亦漸漸表露無遺了。平日他透過倒背如流的經文教訓、做人道理，把這面遮掩得漂漂亮亮。神的旨意可以成為托詞，開解語塞困窘的瞬間：「可能這些是神的意思喇。」黃秋生的老練世故，甚而帶點滑頭的個性，在角色上大派用場。
回到上文提及的第一點。梁牧師很快就迫不得已與阿樂「相認」了。阿樂出獄後才知道晴晴已輕生，悔不當初。梁牧師被阿樂的善意打動，主動帶他反覆誦讀聖經的〈詩篇〉，念主禱文，甚至叫他赤腳背十架上山，苦行贖罪。《不赦之罪》前半有個蒙太奇段落，處理得相當激烈。當我們以為，演下去準是關於阿樂與梁牧師的對壘——着墨於施害者與受害者（寬恕的主體）的化解時，《不赦》篇幅去到一半，突然筆鋒一轉。很多事情、人物原來並不如最初了解的單純。
影片要問的不止是如何、為何寬恕，它再後退一步，詰問誰才有權寬恕？即是說，寬恕與權力的關係。李滄東的《密陽》有這個情節，母親的愛子被綁架撕票，她良久才從悲痛中回個神來，基督教令她平靜、有力量去寬恕綁匪。她去監獄探訪被囚的兇徒，竟發現他也開始信教，並說上帝已饒恕他了。母親當堂崩潰。《不赦》異曲同工，戲裏其實一早有提示。梁牧師不止一次提到，人沒有資格寬恕罪人，只有神才可以。那麼，他作為「神」與「人」之間的「代理人」呢？
罪人迷路轉回 靈魂不死
《不赦》片首未有戲劇畫面之前，首先打出《聖經》〈雅各書〉的5章20節（受《生命樹》啟發？）：「……叫一個罪人從迷路上轉回便是救一個靈魂不死……」好的。不過，戲裏誰是罪人？他（們）有沒有機會從迷路轉回得到救贖？
後半段的情節不透露了，唯一要表述的是，看畢整齣《不赦之罪》，故事中的罪與罰、幾個重要的角色，包括梁牧師、阿樂、梁師母，以至只在倒敘片段才出現的晴晴，我們都會有新的理解。
其中晴晴的戲分雖少，轉變卻十分巨大。她由一個大好家庭的馴良小女生，蛻變成為叫我們看不透的關鍵人物。《不赦》的編導，未知是刻意留白，還是根本沒有寫出來？我想認識她多一點點。現在關於她的充其量只有暗示，比如她端坐鋼琴前的背影，還有那個來回出現、愈來愈誇張的拍子機聲音。這是在暗示，晴晴的家庭驟看美好，但從小到大被宗教的濃厚氣氛包圍教她窒息？中產父母望女成龍，逼她練琴、考琴，拍子機也淪為成長的羈絆？種種期許及壓力底下，她練就出一副反叛、冷酷的個性？
由此再推想，教梁師母肝腸寸斷、日思夜念的愛女「晴晴」，師母對她的理解到底有多深？更甚是，晴晴自殺的原因比初看複雜。當中一件影響最深遠的事情，師母明明在場，卻選擇袖手旁觀，不作干預。表面「父慈女孝」的美好中產家庭，骨子裏都受父權、神權左右？女性無從置喙？女兒性格的養成、她的死究竟是誰的責任？每當夜闌人靜，師母可會靜思己過？
牧師倒會的，可惜已去到最後關頭了。同樣是幻想出來的至愛身影，後面父親與女兒有段對話，父女的角色稍稍逆轉了，寫、拍及演得皆動人。
總的而言，《不赦之罪》作為年輕導演首齣長片，題材獨特，整體算可觀的。它篇幅不長，不到90分鐘，結構分明，片首與片末都有一場「施洗」，見證牧師的心路歷程。它的拍攝手法貫徹、獨特，幾個新進電影人皆為電影學院的科班畢業生（包括攝影指導黃錫強），或許在學時受台灣新電影、歐洲電影的薰陶不少（本片輕易叫人想起英瑪褒曼的戲）？與香港工業慣見的作法背道而馳。
《不赦》傾向用長鏡頭；攝影機也擺得較遠，特寫不常出現。波多野裕介的配樂以鋼琴音樂為主，用起來頗克制。攝影機一直保持靜態，直至片末高潮才用手搖跟拍。影片困囿於教會、天橋底等有框線的場景，到尾聲才帶觀眾走到開揚的戶外。配合故事，整體的色調沉鬱，陰影有時打得很深。一些影像叫人特別深刻，例如阿樂背負巨型十架走到山巔的剪影，以及後段少女危坐教會天台，每幀構圖她都與建築物的十字架同在。
事有湊巧，同期真有另齣影片叫《罪人》。何罪之有？下周再談。
文˙家明
編輯˙秦瑞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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