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聚散恍怳之際」的凝睇與漾散(上)
—讀梁峻瑋隨筆〈再見了,雙和醫院〉—
最近,臉書上看到了好友梁峻瑋先生鋪上的一篇隨筆〈再見了,雙和醫院〉,這看似日常生活感性的隨手記錄,亮眼之餘,多讀了二次,有了手癢之想,許久沒有盡興爬梳、分析采錦麗繡般好文字,於是,記下了自己些許書寫、評析—自認不是創作的人,讀讀看看他人高明的書寫,留些一己的看法見解—
〈再見了,雙和醫院〉
愈接近住院醫師上工的日子,許多事務性的工作逐漸將時間佔滿。原本還計劃著七月最後一個禮拜要寫點論文和散文的,只能全部作罷。
7/29是我最後一天上班,但是家醫科仍然非常「物盡其用」地,給我排了兩個健檢診。每個診都有大約60-80人前來,而我反覆著「最近有沒有哪裡不舒服」、「眼睛我看一下」、「接下來我摸一下頸部和甲狀腺」、「好我聽診一下喔」、「我會壓一下肚子,有不舒服跟我說」。如此重複到第十遍,大腦大概已經停止思考,後面全部是流水線般機械化的動作。
幫別人健檢的同時,我自己到新單位的體檢單也有些小波折。打去松德問,行政人員的態度卻異常強硬。「我不管你做體檢的醫院有什麼問題,體檢報告要是出不來,你就不要報到了!」為此,搞得我焦頭爛額好幾天。
然後是雙和內部的離職手續,接著準備亂七八糟多如牛毛的各種正本和影本,先去新北市醫師公會辦退會,再到衛生局辦歇業。再抽出一點時間到松德的體檢處,確認外院的體檢報告萬無一失。
就這麼離開雙和了。
沒有任何緩衝,也不存在任何留連或感懷的餘地。一陣倉皇。是直到我開車離開醫院建築,才驚覺,剛剛已是我最後一次在雙和的員工停車場了。
都結束了。
與此同時,還有獲得出版補助後的許多工作。上週我還為此深陷巨大的焦慮,這週我竟然絲毫未覺。不是它消失了,而是跑亂之間完全無暇體察,也來不及開始處理任何相關的事情。由此,我知道自己已經瀕臨某種臨界。
所以我對P說,晚上我好想出去散散心,開車去哪裡不知道,但我就想出門一趟。
然後就來到了水湳洞漁港。
今天天氣很好,開上北部濱海公路向左方望去,海面卻一片煙波浩淼之感。遠近漁船作業,星星點點的燈火在氤氳之間,泛起圈圈的光暈向外擴散,在幾無路燈的路段,成為絕對的夢幻。
轉身,基隆山和十三層遺址就在後頭。上弦月先是依傍著山勢,攀附,猶疑,最終沉入了基隆山後頭。但湧動的雲絮卻因為這不可見的光亮,從山後延展出詭祕的色澤。
架好腳架,我拍了一個四分鐘的長曝光。
鏡頭一轉,周圍夜釣者不少,但現場安靜非常。因伸出漁具入海之後,他們能做的,也只有等待了。於是用相同的參數,我也對著釣客拍了長曝光。拉開快門的四分鐘裡,他紋絲不動。
蹲踞相機旁,我也不動。
身後的基隆山也不動。彷彿以它恆久的注目,將我,將釣客,連同這片海域收攝。惟其長曝光,是以百萬年為度量。
其間變動的,只有相機螢幕上倒數的秒數,以及耳邊往復來去的浪花,湧起,碎裂,湧起,碎裂⋯⋯
恍惚之間,我覺知所有的聚散,趕赴,歡欣或者愁苦,其實也就是這個樣子。
人生也就是這個樣子。
——2025-07-30
(梁峻瑋臉書)
「……,一陣倉皇,直到我開車離開建築,才驚覺剛剛是我最後一次在䨇和的員工停車場了。」「都結束了。」
獨特性的睇視與創發性的凝望,是我們人類極其不同於他生物的本領:
儘管如此的俗濫,卻又通俗好用以理解「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又是山」。橫是嶺側是峰,橫是峰側是嶺,只是,當「橫看成嶺側成峰」逐漸套用拓散時,人們或多或少忘了萬物,亙古既存不為人間成其滄海,倒總因了人而有其桑田。
我們啊!看到了所有具備視力的生物能看得到的,一切物的「象」,因之而形成。唯一切物的形象在與其遭遇時有生理反應之餘,總帶著極其複雜的心理意識,或喜或怒是悲是樂。縱使本來生物即有各色情感反應,勉強取同地說,那不過是強度和表達模式不同:蒼鷹掠免雄獅搏羚,狩獵之姿逃竄樣態,奮翮霆擊縱躍撲殺,殊異其象,而受首凌空頓失靈健奔馳矯捷終蹇沙塵,頸腹淋血究歸狩獵獅鷹的口腹珍饕。人因雜食,料理則成了一門博大精深,樣態繁盛多采的藝術……。
也就是這樣!狡免食草瞪羚食草,至於肉食者,定然決定食草動物的歸宿,萬物之靈主宰世界,自然界就是這樣,也就是這樣了!
我們不是如此,不止如此!
人的物象,竟然不止於物象,當然,得先是物象,所以「我反覆著『最近有沒有哪裡不舒服』、『眼睛我看一下』、『接下來我摸一下頸部和甲狀腺』、『好我聽診一下喔』、『我會壓一下肚子,有不舒服跟我說』。」
人之物象竟不知何時伊始,其背後竟定然地有著意向性的心象,或淨升或沉潛。
請原諒筆者,刻意的去創造錯誤的引號標誌,原作者的這些行為動作,背後都是無數的時光歳月與無匹的毅力,經漫長心力付出與難以量計理想的信念,才得以培育,是以自我養成後,方能獲得的。所有的醫生,自然包含所有的專業,均來自於這些!
只是,筆者仍如此的標誌出來。大多數人太習慣於,忽視一切對自身專業抱持自我尊嚴之內在付出,及背後無以量算的信念、長時間的自苦成長、不為人群看見時的自我鞭勵策進,是如何的苦痛的歳月;卻忘了失憶式忽視的同時,同樣的否定掉自我,然後,刻苦自勵及其後背支撐的信念,受無情的苛求—聖人完美無暇式地苛求—非常人化地對「他者」。實則,醫生會累至恍神,護理師的身軀與您我並無二致卻得超時工作……,「流水性機械式的工作」,讓我們去省思,究竟,是用標準徵兆將就診病人歸類為某種疾病的患者,還是找出就診者真正的病灶與此病灶由來的本因?當然,無論在現代醫學上,究屬何類門的醫生,得先從每日問診的「數量」裡釋放出來,這些思索方能生根發芽!以原作者為例,人皆如此地看待「他」,便足以照見每個「我」,「我的看見」遂就有了兩種「臨界」點。
一種是作者所提那樣的「臨界」點。紛雜的人間世,已忘了自己與「其他的自己」,真的有足夠的共感,得以體諒並分潤彼此的情緒,如此,既避免了「傲慢」的專業,也得以令人面對「專業」的傲慢……;另一種臨界,筆者則以為,一如作者所示,正是人所以為人,有異於他生物的看見,特為大部分的人忽略,此乃「獨特性的睇視」,在原文裡:
「今天天氣很好,開上北部濱海公路向左方望去,海面卻一片煙波浩淼之感。遠近漁船作業,星星點點的燈火在氤氳之間,泛起圈圈的光暈向外擴散,在幾無路燈的路段,成為絕對的夢幻。」
許是行文要約簡捷的必然,許是無意識的折射遂致使「意識」下沉到深處,總歸,作為讀者允然看到的是這段絕對夢幻的物象視覺描寫,筆者自嫌多餘卻仍需指出來:濱海公路左方,本就遼夐廣闊一片,這自然物象無可置辯,然而,臨界點前是倉皇於離亂;臨界點後則有了浩淼煙波的淨化。當我們淪陷於緊迫焦慮的凡俗煩塵時,當拉開了眼睛過度密集繁雜又如斯逼仄時,當聚焦更遠更遠地拉至方得以睇視的地方時,氤氳的意(象)便平了「難平」的心(象)。這段文字寫來看似容易,得之反顯艱辛,畢竟,描寫文字的美奠基在作者不經意的流洩而至的心理境界—心情的轉(化)變(換)—生物見著物象,人(情)升華了看見的級數成為心靈的意象,進而構造出帶有創造力的文字描繪,「成為絕對的夢幻」。
作者:王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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