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留一口氣回家」卻受折磨，她成宗教師為上萬人送行…釋普安：每個人都該為自己的善終做準備
作者 : 郭美懿
圖片 : 吳東岳攝、蓮花基金會提供
想像中，出家人的修行不沾凡塵，大林慈濟醫院臨床宗教師顧問釋普安卻「入世」得很。安寧病房的工作，讓她經常需要握著臨終病人的手，或試圖平靜面對至親即將離世而歇斯底里的家屬。她照顧的也不只是佛道教徒，更多是其他信仰或無神論者，甚至打破戒律，陪著病人一起翻聖經、唱詩歌。
18年來她如同擺渡人，為上萬名病患送行，有市值逾百億的企業總經理、不識字的童養媳阿嬤、也有大半輩子關在監獄裡的黑道流氓，甚至是出生僅48天的新生兒。
她說，來到臨床後，對「苦難眾生」4個字有了更深刻的感受，「安寧病房，是最好的修行道場。」
採訪伊始，攝影師還沒喬好燈光，普安法師就開聊了。從入獄20年、一放出來卻發現癌末的黑道流氓；到出生僅僅48天、就去佛祖身邊修行的小baby。一個個敲擊人心的故事，一連串智慧金句連發，勾得人也忍不住掏出心裡話。
畢竟，她是許多人臨終前託付心事的對象，從2006年成為臨床宗教師以來，已為上萬人送行。「死亡比我們想像來得複雜很多，電視劇上面演的只是一瞬間，但在安寧病房看到的，死亡是一個過程。」譫妄、瀕死現象、臨終的4大分解…這些或許可從醫療上的生理徵象去解釋，卻無法緩解病人的躁動與不安。
而解決這些靈性的需求，正是宗教師的工作，「死後的世界是什麼？未來會去哪？為什麼是我？末期病人對死亡會有許多問題跟想法，當它被澄清了，他就安心了！」普安法師說。
母「留一口氣回家」受苦，成投入臨床契機
成為臨床宗教師之前，她也曾在離別的渡口，遭遇同樣的困惑與苦痛。「我的母親離開時，台灣沒有安寧療護的觀念，她被插管、打腎上腺素，因為我爸覺得要留一口氣回家…」
在救護車上，陷入彌留的母親乍然醒來，發現自己被插管、手又被約束，痛苦驚惶地掙扎出大片瘀青。而她陪在身邊，只能急喊：「媽媽，你放輕鬆…」又想起母親回到家拔管，「看到氣管內管這麼粗、插那麼深，我哭了…我媽媽是一個很好的人，為什麼讓她受苦？」
她對此自責愧疚，遲遲走不出傷痛，也成為投入臨床工作的契機。普安法師說，過去在道場多半接到的任務是「助念」，少有「陪病」這一段，但來到病房，對「苦難眾生」4個字突然有了深刻的感受，更能體會佛經所說的「愛別離苦、生老病死苦、求不得苦…」。
有位年輕媽媽，在病榻上哭求法師，說女兒只有3個月大，「可以幫我求菩薩，再給我10年嗎？」但縱使百般不捨，病人仍在2天後離世，深深震撼了她：「我過去比較鑽牛角尖，但是她（年輕媽媽）都得放下了，我有什麼放不下？」
普安法師坦言，以前會覺得接到的個案好難、好費精神，但現在會謝謝病人來到自己面前，讓她有機會學習，更容易釋懷、不再糾結，「他們教給我的功課，是我的生命經驗沒經歷過、面對過的，但因為照顧他們，我改變了，變成了更好的自己。」
安寧病房學會「好好活著就感恩」
她在安寧病房學到最多的，便是對生命的無常與轉化能較快接納，「生命很可貴，我們可以好好活著、可以做這些事，都要感恩。」
她陪伴過一位曾是市值百億企業的總經理，這位大哥從偏鄉窮小孩爬上層峰，一退休還沒玩到就生病。「大哥說一輩子在社會、經濟、家庭的壓力下，人生過得有夠苦，所以來世當樹、當螞蟻、當石頭，就是別當人…我差點被砸暈！」
對方對任何事都看不順眼，只能陪他回顧生命，聊聊過往。沒想到，他談著談著改變了心境，臨終前完成「四道」—道謝、道愛、道歉、道別，最終留給法師一句話：「我對生命有點期待了！」
在人生最後一段時間，他不再事事抱怨，反倒覺得每一天的樹影、鳥鳴、螞蟻爬都可愛美好，「即使餘生只有10天，仍然可以懷抱希望。」普安法師感觸地說。
▲普安法師最小的病人是48天大的孩子，拔管前她解釋醫師接下來的處置、引導家人「四道」並給予祝福，雖然心中不捨，家屬卻因此得到些許寬慰。（圖／蓮花基金會提供）
心無罣礙，就是最理想的善終
在她看來，「死亡時間是我們預期的，身體不要太過疼痛，所有事情有做交代：該道歉、該和解的都做了，心裡沒有罣礙，就是最理想的善終。」但有時選擇權並不操之在我，也只能盡力追求圓滿。
她記憶最深刻是一位黑道流氓，40歲的年紀已在監獄關了20年，一出獄便發現肝癌末期。「他的眼神很殺，護理師每次進去都很剉！」同事們對他沒好感，只有法師試著同理他。
「其實他真的不用下地獄，他已身在地獄！」由於癌細胞轉移到骨頭、壓迫脊椎，病人下半身失能，只能用手抓搔身體。但第3次探訪時，他卻突然開口說要皈依，「改掉命令的口氣、對人和善、講好話，大家都懷疑他是不是已經腦轉移？」
只不過懺悔過去犯下的罪惡，浪蕩子還是得不到父母原諒，即使臨終前血壓已低到快量不到、每分鐘呼吸剩5~6下，他卻撐了3天，痛苦掙扎。法師勸了許久，爸爸才走進病房要孽子別再糾結，「這世人欠你的已經還完了，咱從此田無溝、水無流，後世人就走自己的路…」
雖是不留情面的咒罵，卻是爸媽能給的最後祝福，「他哭了，隔天就平靜離開，入冰庫時甚至帶著微笑，應該是開心爸爸原諒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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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床宗教師必須經過嚴實的訓練與考核，每天與醫護開會，是宗教師日常工作。（圖／蓮花基金會提供）
「所以我們每個人，都應該為自己的善終做準備。」
普安法師直言，老化不可避免，但「老化的狀況」卻會影響人後續的生活品質。物質上如財務、醫療決定應預先規劃，精神上也要尋求和解，跟哪些人關係不好、有沒有什麼衝突？心裡有哪些過不去的，「現在可以解決就解決！」
「當你不愛自己，不斷消耗生命，臨終前就有很多事要處理。」她建議，人在健康時就要開始療癒自己，當把身邊的事情處理妥當，對生命、對身邊的人也會更珍惜。
如此想來，那些搶不到演唱會門票、今天老闆又有多機車的雞毛蒜皮，在生死面前都顯得輕如鴻毛了。她笑笑說：「生命中有太多變數、太多困難、太多放不下，所以要在你好好時就開始放下、做整理，坦誠面對生命，這樣就會覺得活著好像蠻有意義，工作好像也不是那麼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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