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戀愛論:廚房裏的語言學家——專訪胡立安Leon
【明報專訊】烹飪是廚師必備的技能,對食材的理解,技法的拿揑,步驟細節,菜系源流,甚或食材知識,大廚們自是了然於胸。在砧板灶頭前揮灑出自家功架,但懂得將箇中理論向他人解釋清楚的廚師不多,Leon是我遇到過的少數之一。我是在與他共事的過程中,萌生起書寫這一系列訪問的念頭──他分享過的知識,談及煮食時的滔滔雄辯,他的理念以及思考──怎能只有我知道?放諸於其他廚師,亦是同樣。真正踏入了這武林見識,才懂得廚房是臥虎藏龍之地,不少身懷絕技與秘學的高手們,一直躲起來默默工作。也許未及成名,也許純粹低調,工作亦實在是忙,外人難以理解他們沉溺其中的世界,何况是內裏的精彩探索與發現。我僅有一片私心,試圖通過這些訪問,偷最大程度的師,借他們的視野與經歷,解答自身疑惑──廚房究竟有什麼魔力,令人如斯自虐?
尤其在香港這片常常被批評為不利創作的土地裏,竟會有這群瘋子,明明只是打份牛工,卻會為了這件事如此癡迷,當中,他們獲得了什麼?
胡立安Leon是Noir的Sous Chef(副主廚),Noir位處銅鑼灣心臟地帶誠品書店內一隅,是一間西日餐廳。料理主打新派日菜,混有不少法餐影子,同時又帶些不同菜系的touch,不拘一格。客人可以嘗到茶漬飯、日式咖喱、鹽麴豬扒以及各類漬物的同時,叫一客手打蝦意麵或馬賽魚湯(粥)。在這間餐廳工作,廚師懂得英文是不夠,樓面打進場內的單,按照餐牌上的標示,包括法語、葡萄牙語、日語等,包羅萬有,要是沒有中文翻譯,客人未必知道每道菜指向什麼。這與餐廳定位有關,亦與Leon本身的背景有關。
三次錯誤的決定
Leon以情緒病為人生分野,辨別進入廚藝世界的前後歷程。年少時期,他本來醉心寫作,挑了人文學科攻讀,途中卻得了情緒病,一切戛然即止,這反而變成了他成為廚師的契機:「我對寫作不是特別有天分,亦失去了動力,一切需推倒重來。餘下對生命僅有的熱情,是『飲食』,於是聯想到或可成為廚師,家人認為我需要相關資歷,於是我選擇去澳洲讀藍帶廚藝學校。」
他進修了兩年,首年研讀法式料理,及後多念一年管理相關知識,是正宗的「學院派」,他在澳洲實習了一陣子,後來因為家人原因,回香港工作。「從此,我正式成為社畜,加入的第一間餐廳是美心MX。」工作了一段時間後,Leon得悉某酒店請人,託人引薦「炒散」去(part time),不足1個月便獲得酒店長工的offer。「我做了廚師生涯裏最錯誤的第一個決定,為了較高人工而選擇去某公司。」他加入酒店,但在那一年裏,由於人手緊絀,工作量過大,每天都人仰馬翻,Leon很快感覺burnt out:「毫無疑問,我那希望精益求精的心消失怠盡,當每個月只有5天假,日做13小時,我變成只想每天完成所有任務,盡快收工的人。」
當時他大概25歲,還是太年輕,不信邪,經藍帶同學介紹,突然間轉去兩星餐廳Amber,「我在那裏炒了一陣子,練了一些技巧,最終聘請我的卻是MO bar(同樣位處置地文華)」。他笑說:「這是我職業生涯中第二個錯誤決定。」他當時心想,留在MO bar起碼仍算待在文華,沒料到:「工時由1日13個鐘,變成1日15至16個鐘,都未必可以收工。」
此際回望,有了多年經驗,加上抽離的角度,Leon較能明白事出有因:「當年自己的確是有某些執拗,亦錯誤理解上司要求──花費了不合理地多的時間去完成一些沒必要太精細的事,十分掙扎。」當時亦另有巧合:「適逢那是2014年,那年秋天在中環上班有點麻煩,於是我離開了。」
之後數年,Leon在舊同事的介紹下,投入到各個廚師們俗稱為「街檔」(非大集團大機構,非酒店附屬的餐廳)的地方磨練,由本來負責凍房(製作冷盤、甜點的部門),被委派去負責炭爐,「我由乜都唔識,跟出跟入,什麼都願意做的情形下,學了很多,後來有機會接觸西班牙餐,又被介紹去做法餐。」
管理流與法餐底蘊
整段歷程本身已夠jumpy及bumpy,更不幸的是,Leon在疫情前,決心與拍檔一起開設食廠品牌,為餐廳製作半成品(即現在的預製菜),同時提供顧問服務,這是他所說的第三個錯誤決定:「當時市場的確是對此有需求,但餐廳東主門未能突破心理關口,不像現在的接受程度那麼高。」比時代走快了幾步,過於高瞻遠矚的下場是生意慘淡,過程雖敗,Leon還是有所得着,以至當問起他的廚藝風格時,他能夠立即判別自身優劣:「在這10多年的職業生涯裏,我可以坦白承認,論廚藝,論煮食,我從來不是煮得最好嗰個。」他稱呼這種廚師為「技術流」,開過食廠後,他更肯定自己屬另一派別──「管理流」:「我較為擅長並且樂意去思考工作流程,將之optimize。」在他的信條裏,「你無必要好有儀式感,受苦受難地得到一盤垃圾,我是去避免讓這種事發生的人」。他喜歡為同事及自己去提供更好的空間,讓大家以舒服的節奏盡情發揮,完成工作。
無論多擅長落貨、備貨、盤點、改善出餐流程、指導同事等管理工作,廚師們仍是要埋位「入榫」炒餐,更高職級的,更要定期轉換菜單,推出新菜式,進行創作。Leon雖然自謙為管理流,他的菜式仍然具備強烈風格,時常挪用亞洲食材(尤其香料),呈現時帶點豪邁的氣息,如他的油封鴨,使用了大量花椒、五香粉醃製,搭配以Guanciale(風乾豬面頰肉)和洋葱炒過的米飯,靈感來自Arroz de Pato。儘管意大利、葡萄牙、法國餐種的風格混合一起,他仍是避免以fushion或chaos去形容自己的料理:「法國菜一定是我的本源,我會毫無顧忌地去運用魚露、香茅、豉油、椰汁等東西,因為我了解它們可以達到哪些效果,但我的料理一直以法國菜為根基。」
請他仔細說明他眼中法國菜的精粹,他認為不外乎是四種元素的思考與把玩,在合理範圍內將四者發揮出最大效用:「法國菜的框架是由『鹽』、『酸味』(表現在酒精上)、『油脂』以及『加熱』構築而成的。法國菜裏,該煮過的東西不會生,要落鹽時不會省,鹽不是要變成主體,其他食材應有的character要在,鹽就像一道鎖匙,將這些個性放到最大;法國菜亦會尋求油脂感,添加牛油時,我會吩咐同事不要手軟,放的分量是直到他們驚為止。」他笑。
由此出發,他戲謔自己的菜式是「法國地方菜」:「後面必須加上括號(香港)。」以他的理解去描述,法國菜是經歷了數百年的演化後,由地方菜centralized(集中化)而成的:「如巴斯克烤全魚、諾曼第豬扒,本身是地方菜,諾曼第人不認為自己是法國人,巴斯克人,同樣不覺得自己是西班牙人,亦不覺得自己是法國人。」只不過後來這些菜式都納入到法國菜的系統裏,Leon接續以法菜系統裏一些語言解釋他菜式的特色:「在法餐裏,有些詞彙是用以形容一些技巧或做法的,如希臘式、日本式,當中亦有À la Chinoise(中國式)一字,他們想像要是中國人去做這件事,烹這道菜的話,就會變成這樣,我想我做的菜,就是這麼回事。」
Language & Why
談及法國菜,Leon一直強調其語言系統,比對廚藝,語言對他有同樣的重要性:「無論是在前半生或去了澳洲讀書,成為廚師後,我秉承的態度有二:第一,去問點解;第二,去思考語言本身是怎麼一回事。」這與他的學院背景有關,廚藝學校教導的理論,讓他明白到事情是有根可循的:「當師傅說1234時,其實不只是1234,每個步驟都可有變化,一旦融會貫通,理解當中原因,便不需要死背20個食譜或步驟。」不過這種求知慾亦帶來壞處,尤其在香港的廚房,不少廚師雖擁有大把經驗,卻往往不懂理論,遑論去教,Leon便坦言:「當上司講唔明點解,只要我死跟時,我內心會不舒服。」由是,每遇到新同事,Leon都會觀察,「他是如何思考的?我應該如何與他溝通,令他能夠達成我希望他做到的事?」
這部分便大大牽涉語言的運用,Leon在澳洲讀書時,同學背景多元,印尼話、韓文、英文、泰文、廣東話和國語同時出現,令他對語言變得敏感,並發現有趣的分別:「舉例,當韓國人問羊肉是否羶時,他會問Is it smelly(是否臭)?印尼人則會說Is it very strong(是否強烈)?」Leon從中瞥見,語言本身如何塑造了每個文化的思維方式,以使他們翻譯成英文彼此溝通時,「你便會知道他們對該事物的perspective」。
論及此處,我們均認為廣東話的特質令我們有不少優勢,Leon亦指出,廣東話的語境會令香港廚師更易於了解法國菜:「在中文語境內,對於烹調的技巧以及味道的描述,我們有足夠多的形容詞,去對應法國人同樣多的形容詞以及動詞。」他以英語簡單說明:「我見過不少他國的人,根本分不清楚stew、braise、boil或poach的分別,香港人相對沒什麼難度,四者分別為燉、炆、烚、浸,我們甚至有更多字眼去形容更細的分工,我們語言的精細度是數一數二的。」
這位廚房裏的語言學家,在很初期便已經崇拜前段時間因《黑白大廚》而大紅的韓裔美國廚師Edward Lee, Leon被他所創的一個名詞深深吸引:「10年前,有套記錄片叫Mind of a chef,Edward Lee在片中提出了一個概念,名為latitude cuisine(緯度料理),他發現他想做的東西,發生在同一緯度的兩個洲(continents)上,於是他就很開心將醬油放入他所創作的美式菜裏。」Leon認為這是一件很偉大的事,「通過這命名,他把移民料理變成一件事,毫無疑問,他的菜式是移民料理中的移民料理。事實上,有比我們想像中更多的菜,屬於移民料理,例如pho(越南河粉),越南人其實不會吃牛肉pho,又例如mongolian beef(蒙古牛肉),它不是唐餐,是澳洲菜」。他作出以下結論:「顯然易見的是,世界上任何事情都阻止不了人們在新處境裏,去運用他們認為comforting的東西,去做(煮)出新東西。」
的確如此,所以眼下在Noir,大家有幸,能夠嘗到Leon的法國地方菜(香港)。
文˙饒雙宜
圖˙馮凱鍵
拍攝場地:Noir Modern Bistro
編輯˙梁曉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