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雙周:性蕭條
【明報專訊】我們熟悉的,通常是這樣的美劇情節。一個美國中學女生A(可能還是junior)給同班女生死黨B傳WhatsApp信息,告知今天逃學後,跟同班男生去拍拖,5分鐘前,就在洗衣房裏,成功地把初夜獻出。女生B聞訊臉有嫉妒之色,仍振作精神,祝賀好友「good job」,接着情緒失控,哭得梨花帶雨:好友捷足先登,成功破處,而小姑仍為處女身,如何有臉見人?回到家中,母親見女兒眼睛紅腫,急詢原因。女生B邊抽泣,邊告知心中委屈:所有玩伴中,只有我還是處女,且不知何時能破。到中學畢業時,若仍無望破瓜,可能會成為這個地球上最後一個17歲的老處女了!「媽媽,你像我這麼大的時候,還是處女嗎?」女兒問。母親做了一個鬼臉,答道:「嗯……不是啦。」女生遂開始嚎啕大哭。
年輕人不再好色?
在美國的流行文化中,無論對於男生抑或女生,破處都是一個成年禮。想要成為一個自信的、獨立的現代人嗎?先做愛吧。這是屬於「千禧一代」(Millennials,1980s-1990s中出世)的「勾搭文化」(hook-up culture):性行為的發生未必伴隨着承諾或情感連結,亦未必是長期的性關係。此種文化,曾一度是美國媒體檢討的社會問題。
今日美國的年輕人的性情似乎已發生大變,不再熱中破處,甚至對做愛都失去了興趣。主流媒體上討論的社會話題一變而為:「又一個『賴家王老五』:為什麼年輕人減少做愛」(A “failure to launch”: Why young people are having less sex )。「賴家王老五」(Failure to Launch)是2006年出品的一部好萊塢電影。一位事業和長相都不錯的王老五,性致卻不高,整天賴在家中與父母廝混。着急的父母為了幫兒子拍拖結婚,想盡各種法子,最後花重金僱用了一個金髮碧眼的美女,誘惑王老五,試圖激發他起對女人的興趣。《紐約客》最近亦發表長文,標題為「年輕人做愛夠多嗎?」(Are Young People Having Enough Sex?),討論Z世代(Generation Z)的「性蕭條」(sexual recession)現象。
Z世代是指代1997至2012出生的人。社會調查顯示,他們在性方面,不如父母一代活躍,不僅獲得第一次性經驗的年齡推遲,性活動的次數亦大幅減少,甚至連影視作品中的性愛場景都無心觀賞,更喜歡關於友情,或柏拉圖式愛情的場景。他們不再尋找固定的性伴侶,願與父母同住,喜歡電腦遊戲,慣於在虛擬的網絡世界上尋找性資源,而非從真實的、有血有肉的、赤裸的身體上獲得性滿足。此一現象,10年前即已開始。早在2016年,就有記者驚呼,愈來愈多20剛出頭的年輕人選擇過單身生活。兩年後,記者Kate Julian在The Atlantic雜誌上撰文討論為何「千禧一代」的年輕人不斷從親密關係中撤退,並將此現象命名為「性衰退」(The Sex Recession)。雜誌編輯特別在封面上配圖,一隻蜜蜂與一隻小鳥雖咫尺之遙,卻互不理睬,都是一副落寞的神情。如今,Z世代雄風不振,高掛免戰牌,可謂一代不如一代。
他們不再好色?似乎不是。作者Carter Sherman在The Second Coming: Sex and the Next Generation's Fight Over Its Future一書中指出,她在訪談時發現,年輕人身上的慾火依然熾烈,對性的飢渴程度,絲毫不遜色於父母年輕時。他們想做愛,惟無法付諸行動,感到沮喪。他們更加保守?非也。恰恰相反,年輕人的性觀念已較父母變得更加開放,更多人自認是性少數人士,是LGBTQ的支持者。那麼,是什麼因素阻礙了他們如父輩年輕時那樣不知饜足,盡情地享受牀第之歡?
顧慮重重的性愛
疫情無疑是一個因素。Z世代成長於疫情期間,他們被隔離於家中,既減少了與人約會的機會,亦喪失了不少發生親密關係的可能性。他們轉而從網路世界去尋找替代品,而網上的色情服務近乎氾濫,各種各樣,一鍵可得。調查顯示,四分之三的年輕人經常在網上接觸色情內容,超過15%的人甚至在10歲之前已經開始接觸。如果在虛擬世界中,性慾可以輕易得到滿足,且無需去考慮性對象的感受,何必再到真實世界中去尋尋覓覓呢?逐漸地,他們的網絡公民身分認同(digital citizenship identity)開始超越現實生活中的身分認同,對網絡產生了依賴,對現實世界的興趣逐漸減弱。
疫情造成的另一個影響,是導致一些家長對學校性教育所授內容產生不滿。總體而言,美國中學的性教育是偏向保守,自由派人士甚至斥其鼓吹「禁慾主義」(abstinence),只有少數學校會強調在性方面應尊重個人的選擇,只要基於自願(consent),自己的身體應由自己作主,跟誰做、做什麼、怎麼做、幾個人做,都應該受到尊重。支持保守價值的家長,之前不了解學校的性教育究竟在教些什麼。疫情期間,孩子們在家用ZOOM上課,一些保守派家長終發現,學校販賣的性觀念「過於自由」,「帶壞」了年輕人。為了確保學校能給學生提供正確的、適齡的性觀念,疫情之後,一些家長便給校董會施加壓力,鼓吹「健康的性觀念」,如性愛只能發生在已婚男女之間,且不只為尋求性快感,而是生育導向的。特朗普重新上台後,「性保守主義」(sexual conservatism)開始回潮,這無疑是年輕人性活動轉衰的一個社會背景。
#MeToo運動亦起推波助瀾之效。這是一場旨在反對性騷擾、性侵害的覺醒運動(awareness campaign),自2006年開始發動,在2017年因荷李活大亨哈維‧溫斯坦(Harvey Weistein)被繩之以法達至高潮,深刻地改變了包括美國在內的全球社會性別規範。該運動帶來的改變仍主要局限在工作場所,比如有關保密協議的法律得以修改,並引入了旨在防止性騷擾的HR培訓。但在校園裏,負責處理性騷擾的機制並無太大改進,性侵害一旦發生,受害人仍不易獲得幫助。年輕人通常從性的角度來看待該運動。女性感覺世界很危險,性侵無處不在,而獲得幫助的途徑卻如此之少,於是產生了巨大的心理焦慮。男性也不輕鬆,他們還需要擔心,一旦被人誣告,在此人人喊打的氛圍下,一定有口難辯。#MeToo運動造成的心理恐慌,無疑抑制了年輕人的性衝動。
墮胎禁令所產生的恐懼感,則是一個更重要的原因。2022年,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大法官投票,正式推翻了49年前、確認憲法保障「女性墮胎權」的羅訴韋德案(Row v. Wade)。墮胎不再合法,令年輕人擔心,性行為有代價,甚至會被懲罰,即如果意外懷孕,則要被迫生下孩子,為人父母,無論是否願意,是否已經做好準備。一旦有了這種顧慮,甚至是恐懼,為了避免付出自己無法承受的代價,不少年輕人寧可選擇減少,甚至不要做愛。
全球高掛免戰牌
性蕭條不只發生在美國,似乎是一個全球現象。曾以性愛旅館、AV女郎、曖昧文化著稱的日本,已淪為一個「低欲望社會」,年輕人成為無性「食草族」。其理由似與美國不盡相同。日本男性怕被女生拒絕,最終還是以上網看A片打發時光。日本女性之所以不近男色,主要意圖逃避家庭約束,追求個人的自由。
中國的年輕人似乎也變得性趣索然。2025年「中國人私生活質量調查」顯示,荷爾蒙激素水平最高的90後,性活躍度尚不如80後,甚至比70後還要低,但開始脫髮的年紀卻比父輩提前了20年。工作壓力大,社交圈子小,娛樂方式多元化,都是減少性活動的原因。
性愛從來不只是臥室裏的私密行為而已,其受政治影響,甚至就是政治的一部分,畢竟權力要透過身體起作用。各種政治勢力都試圖透過建立某種性秩序,達至某種政治目的。美國性保守派與自由派之間的性戰爭(sex war),就是關乎美國未來的走向:應該讓異性戀、婚內性行為及生育為目的的性成為唯一健康的性行為,還是基於同意之上的性愛,就是可以接受的性愛?港府建議學生「打羽毛球以轉移性衝動」,無疑亦是意圖馴服年輕人的身體。
性蕭條的一個後果,是美國青少年懷孕率降低。保守派擊節稱賞,自由派則擔心性自由受限。無論如何,當Z世代減少做愛,性逐漸變成孤獨一人的行為,其影響不只局限於性生活。當年輕人彼此減少連結,性別鴻溝(political gender divide)會因此擴大,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亦將不斷增加,絕不是社會之福。
文˙毛升
編輯˙梁曉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