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西鑿到東 獨特風格砌龍鳳 Polo Bourieau:請觸摸我的雕塑
【明報專訊】Polo Bourieau與塵埃為伴,砍開和雕鑿石頭產生的碎屑顆粒,散落他工作室、頭髮和雙手表面。猜猜這個常常拿槌子、出入礦場的有型男人,是做什麼的?他是一個雕塑家,商場圓方中18米長的巨龍Earth Dragon、寫字樓Landmark East門前5米高的Walking East,都出自他手筆。
入石匠公會「環法」 後赴意學藝
雕塑家是個神秘的職業,遇到Polo,他介紹自己,許多人恐怕要多次確認——港人對公共雕塑不陌生,但恐怕少人想像過,作者會出現在眼前。他公司名喚「Urban Rock」,本人則並非「石頭中爆出來」的人,生於法國南特的他,已經居港廿多年,用公共作品點綴城市多處。
「抱歉,這地方全是塵,希望你不介意。」與Polo約在堅尼地城的工作室訪問,他一見面就說道。記者自然不介懷筆記簿和書包鋪上些許石頭灰,况且這些灰塵非等閒之輩,「這件雕塑的石頭來自伊朗,這個是(意大利)卡拉拉,那個自西班牙,還有一塊是法國的」。歐亞大陸,盡在Polo手下的作品,也在其掉落的塵埃之間。
港島工廈的空間,是Polo的4個工作室之一,還有一個在福建,兩個在意大利。瑞士傳奇雕塑家賈科梅蒂(Alberto Giacometti)在巴黎的工作室狹小雜亂,Polo的則在工業大廈,與昔日從事石匠工作時,所身處的教堂、古典建築和石礦場差距甚遠。
與時下大多年輕藝術家一樣,Polo也曾修讀藝術系。自小喜愛建築與雕塑的他,曾修讀法蘭西美術院(Académie des Beaux-Arts)。不過,就入行做雕塑,他採取截然不同的路徑。「當時我在學院尋找雕塑系,有人告訴我藝術系有兩個雕塑家。好吧,他們在做的是……把椅子固定在天花板上,實在是太概念藝術了,我只是想做雕塑。」1984年,他加入「法國石匠公會」,與石匠師父及師兄弟共事6年。
「這個團隊好特別,會周遊不同城市。我們先是在布列塔尼做了個項目,然後前往波爾多,再去馬賽、亞維儂、昂熱,然後是巴黎。」Polo離開石匠集體生活前的一次項目,是為羅浮宮修復石雕。
喜科技 惟信基本功不可少
「雕塑是有形狀的詩。」Polo說。最早他是在母校天主教小學和教堂,對雕塑萌生興趣。學習雕石時,他還跟隨法國的石匠及雕塑家出入石礦場,以親手接觸,選購石頭,最早掌握的物料是石灰岩(limestone)。即使今天Polo亦採用3D打印等先進雕塑技術,「我超級喜歡科技」,他深信在雕塑家有能力寫出「詩歌」,自由表達所思所想前,基本功不可少。
為石頭塑形,逐寸描繪輪廓時,Polo想像正跟5萬年前的原始人對話。「我們跟原始人在做的事是一樣的,差別只是他們要製作武器,但製作形體的方法無二致。」他期待途人,多多表達對作品的意見,「我常常見到人們跟我的雕塑自拍,我裝作路人,聽他們怎麼討論這些石頭。港人多受高等教育,他們的意見很有趣,有的讚,也有的彈,都重要」。
為進階學習大理石(marble),他曾在1994年搬到意大利都靈,方便往彼得拉桑塔學藝,「一個雕塑家一生,總要到這裏一次。米開朗基羅、亨利摩爾、野口勇等大師,全部都來過這裏」。
滿師自立後不久,他實現了夢寐以求的事業。2003年,第一個邀請他工作的大客戶是梵蒂岡教廷,他為意大利庫內奧的教堂製作一批看似被白布鋪蓋的家具,其實白布也是由石頭雕出。概念創新,卻也大獲修女及主教的好評。
同年,台灣花蓮邀請Polo到當地工作兩個月,是他首次來到亞洲。結束項目後,他希望回意大利前在亞洲逛一逛,於是到訪香港。對人多狹小的東方之珠,他備受震驚,密集高樓大廈給他新奇感受,認為此地發展迅速,與歐洲不能同日而語。「好刺激!好黐線!我回到意大利後跟人描述香港:中國學習和建造得好快,沒有人相信我。」
如果Polo廿年前繼續留在意大利,那他會成為一個典型的西方雕塑家,接受歐美顧客委約,或許時常製作宗教類雕塑。但他決定要到東方闖天下,於是手下的石頭成了龍與鳳的形狀,也有反思現代人身分。
指港客多願討論 合作愉快
圓方的Earth Dragon,和北京鳳凰城的A Phoenix等眾多雕塑,都是Polo詮釋中國文化,為香港地產商客戶所創作的作品。「我喜歡香港的原因之一,就是不論你是黑人、白人、法國人還是什麼人,如果你有好的想法,你就能投得項目。」4條以山西黑花崗岩雕鑿的巨龍總長18米,鳳凰則為白花崗岩,高8米半,有其氣勢。
雕塑藝術家的事業路與畫家大有分別,不一定要到畫廊和藝術館擺展,反而更接近建築師:畫圖、向客戶提案和開會。「我們提案8次,才會有一次成功。」在香港,Polo的客戶大多友善,願意花時間聆聽創作理念。「一般雕塑家會聯絡潛在客戶:『我可不可以來匯報創作方案?』在紐約、巴黎,通常是『no, no, no』,就算是『yes』的話,亦只有10分鐘。」於本港,Polo不時跟客戶熱烈討論超過一小時,客戶也會真摯提出想法。
他說香港是一個大城市,卻也是一個小城市。若一個雕塑家在地產圈內獲得認可,會獲業界人士推薦。「你跟Polo談談吧!」近來多個委約創作項目,Polo是這樣得來的。
談到創作自由,以及與客戶的相處,Polo說在香港的經驗多數愉快:「客戶可能會指定一些主題,比如造一隻鳳凰或一條龍,但執行是由得我的,雕塑家可以發揮自己獨特的風格。」A Phoenix是隻浴火重生的鳳凰,翅膀從地面展開,不見身軀與鳳頭;Earth Dragon亦是貫穿圓方樓層上下的4條龍,均非經典傳說形象。這些花崗岩為火成岩,由地下岩漿在地殼深處冷卻凝固而成,對火紅神獸的寓意,受客戶和途人喜愛。
Polo希望途人多觸摸自己的作品。當雕塑表面經人手撫摸成千上萬次,有如拋光效果,也是作品一部分。對龍與鳳,他沒有多作解釋,唯獨見記者看穿他最近為恒基地產製作的作品Storia,有關《聖經》巴別塔故事,他破例分享。
Storia的材質為卡拉拉大理石,外觀是一對鏡像巴別塔。「故事中人類齊心合力造塔登天,神不希望人成功做到。」雕塑上嶙峋的鑿痕,象徵突破困境的希望,只是到頭來,一面巴別塔卻是朝向地下。
倡政府多邀雕塑家創作
「你看不出這塔是穿破地底,還是備受包圍,無法再進一步。」Polo解釋,這處境有點像香港藝術社群。「疫情之後,大批外籍人士離開這城市。突然之間,香港藝術圈開始留意,這城市中本身有什麼作品,不再只是眼望外國。居港藝術家更堅定此城為家,互相扶持,形成一種新的香港人身分。從藝術的角度去看,真不錯,不是嗎?」同時,這社群仍面對創作紅線等挑戰。
他今年出版新書Written in Stone,羅列過往數十件大型委約作品,與個人創作的小作品。有什麼想跟年輕藝術家說?「不要等有人賞識,才去創作。」他認為從事藝術,際遇受多方面影響,但做出好作品,關鍵不外乎成熟地表達想法。他建議雕塑家創作公共作品時,多到當地居住,吃地道食物,了解附近環境,最好學懂該地語言,如他的普通話不甚流暢,最少能溝通和跟內地團隊講笑。
公共雕塑有點綴市容的效用。Polo希望正思考設立更多「打卡點」的香港政府,多考慮邀請雕塑家創作,「讓遊客打卡吧,多好?」此外,若能在稅務和建築條例方面,為地產商創造增設雕塑的誘因,香港藝術家的機遇則會大增。
居港廿多年,已經年近六十的Polo說香港為他心安處,也是他一眾作品的家,不考慮搬回意大利或法國。疫情期間,他邀請盲人到展覽場地撫摸自己的雕塑。「他們好感動,我也好感動。」欣賞雕塑不止靠眼看,也要用手摸,任何人都應該有體驗的機會。下次見到Polo的石頭,不論你學過或沒學過藝術,年長或是幼,「去摸吧!拜託你!」他衷心希望着。
文:梁景鴻
設計:賴雋旼
編輯:謝秋瑜
電郵:friday@mingpao.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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