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話題:以愛為債的教育困局 華人身分與高等教育的未解家鎖
【明報專訊】近年,香港和海外媒體,因應人口老化,愈趨關注照顧者議題,間接亦讓特定殘疾人士的生活困境,以某種方式進入公眾視野。這些故事,雖然深入描繪了不少精神病患對於家庭成員的影響,碰觸到家庭的照護功能,和韌性的反思,但其中針對精神病患與家屬之間張力與出路,亦未見有太多探討,例如美國著名紐時記者安德魯所羅門,中譯為《背離親緣》的訪談集,裏面談到「精神分裂」子女的個案時,雖一度比較了其他智能和身體障礙的家庭,也發現到,特別是這種精神疾病,對於家庭照護關係,只會帶給父母無常的傷痛,永遠得不到回報。
然而最近,讀到譚蕙芸《家鎖:華人家庭這個巨獸》之時,反而讓我理解多一點,這類精神病患家庭略為正面的出路。或許明報的讀者,對譚蕙芸這本書裏講述的故事並不陌生?她揭露了她個人家庭的真實個案:一個1990年代從香港移民加拿大,父母有着退休公務員背景的家庭,其子在進入高等教育之初,出現思覺失調症狀,在加拿大移民生活裏的30年間,病情未見好轉,這段移民生活,讓他體驗到的,只是多次報考失敗,無法適應北美大學學制的學習生活,長年只能獨留家中,在家進行無人理解的圖畫與文字創作。及至疫情期間,年邁的父母分別出現病狀,無力照護兒子病情,讓其停藥兩年,病情進一步惡化。全家陷於照護危機,只能向身為家中小女兒的作者求助。
《家鎖》一書的宣傳文字,都強調着,那種香港理想華人「正常」家庭的迷思——父母是公務員,有穩定經濟基礎,子女在1980年代末,大學還未普及化前的香港殖民地教育制度裏,已經表現得成績優異,但在移民以後,卻因為病情,把這樣一個模範的香港移民家庭,拖垮至流落異鄉,徬徨無助的處境。而全書的核心,亦可說是最具戲劇性的情節是,作者在臨危受命,接手這個燙手山芋之際,只能在風風火火的新冠疫情期間,把全家人帶回香港,在幾近精神壓力爆煲的情况下,安排兄長的住院治療,最後也算是幸運地,見證得到其兄重返社會的迹象,解開了作者多年的心結。
同樣是新聞工作者出身,譚氏作為家庭成員的反思和介入方式,跟所羅門,固然全然不同。所羅門雖曾患抑鬱症,但他此書反思的核心,主要還是從同性戀者的角度,反思養育子女和家庭意義的課題,而譚氏一家面對的,則是移民港人,面對東西福利照護文化的差異,個人能力所能承擔的解難對策。我們雖不能直接從她的個別例子中,歸納太多照顧這類精神病患家屬的通用原則,但她這個案例,又描繪到所羅門書中沒有提及到的——對於父母家屬的依賴,有時,亦是妨礙患者自立生活,開展其人生可能性的機會。
北美文化裏的華人家庭
我想大部分讀者,都會對某一代香港家長,那種以愛為名以病為恥的面子工程有所共鳴,以至深惡痛絕,但這種面子和羞辱背後的情結,或許有着更多個人經濟,和社會流動期望之間,糾纏不清的結構性因素,需要進一步去拆解。
去年,我看到英語學術出版裏,有一本叫Dear Elia: Letters from the Asian American Abyss的創意寫作出版物,以美國的亞裔文化研究的角度,深入拆解過這種原生家庭,和病患子女的關係。此書作者Mimi Khúc是一位越南裔美國學者,屬於第二代亞裔移民。書中以世代對話的書信形式,融合了個人敘事,和自身抑鬱症病患身分的障礙研究反思。把她個人在學界的掙扎、受到抑鬱症病患身分困擾的經驗,跟女兒和學生的關係,提出教育改革的思考。
譚書裏深入到的,主要是所羅門和Khúc的書裏,都沒有精細描繪到的,有關個人層面,面對家庭照護精神病患家屬期間,關係破裂、修補與重建的漫長歷程。書裏仔細地描繪了一個華人家庭,如何隱隱然陷入一套表面上被無知、羞恥與沉默層層裹纏的困局,突出了這種導致人人受傷的家庭命運,其成因,乃由於家屬能否讓患者融入療程和社區復康制度息息相關。書裏「內爆」,和「系統」兩章,更直接指出,其家庭的問題,不是反映什麼中國文化長幼有序或什麼儒家思想,而是污名造成的照護失衡,和無盡的情感勒索。
而這種似乎是照護責任引致的家庭內耗,在Mimi Khúc的書裏,也以同樣的角度觸及,而Khúc書中的分析,則更讓我進一步發現到,這種華人家庭常見的問題更是植根於亞裔家庭常見的,一種以愛為債的邏輯。它不單是個別病患家屬特有的問題,其實亦跟種族文化、北美主流大學教育制度的意識形態密不可分。
《家鎖》書中簡略提到,病患家屬於加拿大,長期投考大學課程未果,反映出北美學制本身,對「正常學習歷程」的僵化定義,把未能適齡升學的,視為失敗。留在家中創作,也無關於學術體制,成了脫離社會規範的怪異行為。當這些北美的教育制度,未能為華人家庭的病患子女,提供替代路徑之同時,Khúc更進一步剖析了,這些亞裔移民家庭,其實是內化了社會的高值文化期望,將「愛」與「犧牲」轉化為對子女的控制與壓力。
這種亞裔家庭,全都是在二戰後,亞洲國家的戰亂或政治動盪背景下移民美國,他們總是期望子女接受高等教育,是由於這些適應移民的過程,讓他們默默認受了一套模範少數族裔神話(myth of model minority),與美國夢(American dream),把他們在移民過程裏付出的犧牲,轉化為對下一代子女的期望,形成一種永遠還不清的「債務」邏輯。這種文化邏輯,不單純是反映其原來的亞裔文化背景,還植根於這代亞裔移民,在北美資本主義與種族化壓力下,形塑着生存與妥協的方式。以至最後,形成了這種無限循環,跨越世代與健殘崗位的跨代創傷。
藝術的救贖與教育的革新
而《家鎖》的書末,以病患兄長參與今年香港新辦的異彩藝術家獎,為整個家庭救援計劃,留下一個讓人鼓舞的結局。這亦似乎突出了,這個1990年代移民加拿大的華人家庭,原來一直在權益觀念更先進的北美國家,也難以讓病患的家屬,了解到藝術創作,如何為精神受障的子女賦能,而病患的創作成果,亦遠不如在香港,有更多得到社會認可的機會。
從我大學畢業開始,我就完整見證過香港藝術界,對於心智障礙議題的徹底空白,到逐步關注的演變歷程。2010年以前的香港,由身體受障外顯,消除公眾負面刻板印象的單向才藝和正能量推廣,到了2010年後,推廣才觸及較完整的藝術通達與教育,有些復康院舍、藝術治療專家,和藝術教育者,開辦系統性的課程,和傷健協作的共融藝術演出,更有文藝知識分子和自助組織,倡議過反精神科的自助教材、社區復元模式,才到了近年,更為國際化的無限亮,和巴塞爾藝術展,初步以藝術專業的角度,向大眾引介和翻譯不少心智和精神受障藝術家,作品裏的專屬語言。
這些展演機會,固然有助病患的創作,能夠更有尊嚴地浮出地表。讓公眾驚訝於,像譚蕙芸的兄長這樣的個案,他在隔離於社會的生活裏,竟也有這等被埋沒了的才華。但這裏我們就會簡單地以為,香港真的是個福地,為華人家庭的受障子女,確立了比北美為佳的社會參與的生活建設嗎?
看畢Mimi Khúc這部著作,則讓我進一步從許多原生家庭與病患的故事之中,理解到他們的情結與教育制度的糾結點外,也認識到在嚴重缺乏障礙研究課程的香港高等教育制度裏,這些共融藝術的展演和銷售本身,亦充滿着許多結構性的挑戰。
正如Khúc在書裏強調,身為學者的她,要回應這些結構性家庭問題,亦必須身體力行,在北美許多知名大學的障礙研究(disability studies)課程裏,融入共融藝術項目,開拓了一種更為包容、重視非競爭、為學生提供可持續發展資源的「不適教學法」(pedagogy of unwellness),開設各種短期課程和工作坊,讓大學的師生體會新的教育模式,學習與社會上各種不可理解的經歷共處,不流於單純的藝術專業分析,從而反思今日,橫跨太平洋高等教育制度裏的學術健全主義(academic ableism),並培養不同種族背景與能力的學生,有着面對世代創傷,與重建家庭健康界線的能力。
要正視香港的華人原生家庭,跟北美教育制度,同樣面對的結構性文化危機,我們亦必須,把現有復康和藝術建設背後的精神,推廣至高等教育的課程設計,重新結合藝術、心理、社會學與文化研究的跨學科知識,在華語的公共空間,進一步把受障者的藝術作品,納入教育課程和社會對話的場景,而非單純停留在市場體制的銷售與推廣。
而譚蕙芸的故事,或許正是體現這類社會對話的重要教材。在深入挖掘其家庭的世代創傷與歷史困局之時,我們才能開始反思到現時全球的高等教育體制,普遍存在着的結構性失衡與不公,而在這種壓迫下的華人病患家屬,只能一直以繪畫方式,彌補長年投考高等教育的失落。讓讀者認識到,所謂獲獎的異彩藝術家作品,很多時,正揭露了華人家庭成員,面對各種社會排斥的無奈回應。
但要把這些共融藝術的項目,打造成為一個連結病患家屬,與公共人文知識的平台,過程並不簡單,也不是復康與藝術界的有心人,所能完成的志業。我們需要做好的,更是新的學術體制,與民間協作的平台建設——要探索的新學術命題,包含持續的照顧結構(continuous care structure)、差異性健康觀念(differential unwellness)、社群參與的知識生產(community-engaged knowledge making)等,這些課題,不單純讓消費者認識到,殘疾藝術家被埋沒,而他們實際也不懂得欣賞的所謂才華,更要讓華人家庭,深入了解到,藝術創作帶來的意義,在於重建家庭成員、教師與學生、個人與社群之間,各種的尊重與界線。
文˙盧勁馳(詩人、展能藝術家、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系博士,專研亞洲障礙研究與文化批判,長期參與香港高等教育與社區藝術的跨界實踐)
編輯˙林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