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好電影:人最重要還是平安——專訪黃信堯
【明報專訊】台灣導演黃信堯應香港InDPanda國際電影節邀請,訪港3天,出席兩齣紀錄片的映後談。黃的劇情片(《大佛普拉斯》及《同學麥娜絲》)較多人認識,荒誕幽默,看得人又笑又淚。可他拍紀錄片的年資其實更深,而且從無間斷。新的兩齣,分別是2022年的《北將七》及2023年的《黑色虱目魚》。
《黑色虱目魚》拍鄉鎮寧靜的夜,燈影、人影的疏落,惹人遐思。影片原來側記了他創作的困惑時期。《北將七》橫跨12年記述台南3個近海的區域,充滿個人鄉愁。《北將七》英文名叫A Silent Gaze。黃的紀實影像,10年前開始蛻變。他收起了調皮的口吻,以比較嚴肅的姿態,「默默凝視」世情。不過,他對人與土地依舊的情深款款,並繼續把作品獻給故人。《北將七》片末,他自稱是個不孝子,帶有愧意的,懷念幾年前離世的父親。
上星期天下午,借尖沙嘴繁囂商場內電影院一片小角落,與黃信堯聊聊從紀實到劇情的種種。
問:《北將七》長達3小時,從2009拍到2021年,原始素材一定很多了?你如何架構?
答:素材沒有很多。以前學拍紀錄片,一直沒有拍很多,因為錄影帶昂貴,漸漸也養成了習慣。當中還受到一些影響,像日本小川紳介的攝影師,他說反正以後都剪掉,為什麼要拍那麼多?我這個人有選擇困難的,拍的時候挑選過一次,後面剪接就不用麻煩。
問:《北將七》好像有大致的分段?前面先講農民,中段講漁民的生活及工作之類,最後帶出環境生態的問題?
答:第一我要把時間打破(不要順時的);「北將七」指「北門」、「將軍」及「七股」3個地區,地方也要被打破,不想太明確。我曾剪過一個分章節的版本,後來覺得既然我要模糊,不分好了。像你看到的,我稍為有想,以「農業」開始,然後「漁業」,後面是「土地與人民」。還有兩段空拍,前面與後面呼應,大概分成這幾個段落。
問:你兩部最新的紀錄片,《黑色虱目魚》(2023)主要拍夜景,鏡頭離被攝者較遠;《北將七》主要拍日景,拍人的勞動,鏡頭跟他們貼近許多。是故意的策略麼?
答:我有意識到這點。以前拍紀錄片比較貼近對象,到了《黑色虱目魚》,我覺得對人有種陌生感,要去貼近有時候有點障礙,我離對象相對的遠。所以我才說,《黑色虱目魚》是我對自己的一個問號。
問我拍什麼,我答不出來
問:前晚你第一晚出席映後談,提到這些年創作的困感,聽到難免有些意外。我們看你的影片多年,覺得你20年前開始,似乎一直順利。早年的紀錄片《唬爛三小》(2005)已拿獎,後面拍過不同題材的紀錄片,有短片、長片。到劇情片也非常成功,《大佛普拉斯》(2017)口碑及票房都好,你再次贏得台北電影節的百萬首獎大獎。然後又有《同學麥娜絲》(2020)。我們還一直期待你的第三齣劇情長片呢。你所說的困惑,可否再多說明一些?
答:就是一路以來的問題。以前拍紀錄片關注比較少,像《沈沒之島》(2010)第一次得到百萬首獎,沒有什麼大影響。直到《大佛普拉斯》得獎,由於是劇情片,關注的人很多。可能自己也急,趕快拍了《同學麥娜絲》。《同學麥娜絲》遇到疫情,很多影展取消,票房比預期的低一些。拍電影賺不到什麼錢,但可提高知名度,接一些賺錢的案子。好不容易走到這一點,可以有點穩定收入了,2021年父親卻突然離世。我家只有姐姐和我。我好像沒有盡到照顧家庭的責任,總想着拍片。我有時會想,若《大佛普拉斯》後趁機多賺一點錢,或更早之前不拍紀錄片,去工作能不能夠讓家裏寬裕一點?會思考這些人生的抉擇。就像《黑色虱目魚》最後,那個大姐問我在拍什麼,我回答不出來。
問:這個階段是不是也令你影片的風格改變?《黑色虱目魚》與《北將七》,跟過去不同的是,你特色的台語旁白、從前較張揚的配樂,統統拿掉了。片上的文字也不多。你似乎要拍那種觀察式紀錄片,把詮釋及欣賞的主權丟回給觀眾?
答:這個改變從2015年開始。年輕時候,我很想做音樂跟影像的作品。《帶水雲》(2009年紀錄短片)是個嘗試,但後來還是覺得音樂太多了。2015年的《雲之国》,同樣跟公共電視合作,片長57分鐘,只有54個鏡頭,比《北將七》及《黑色虱目魚》更極端,攝影機完全不動,沒有配樂、旁白,人物亦不多,也很遠。我自己蠻喜歡這個作品的。為什麼拍紀錄片?就是因為它跟劇情片不一樣。
問:可以談談2010年的紀錄長片《沈沒之島》?它是官方委託的計劃麼?
答:2009年台灣發生八八風災,前行政院長蘇貞昌一個基金會,委託兩位導演拍紀錄片,我是其中一個。我們想好題目,向他們提案。很多人拍風災的紀錄片,都拍災後重建、政策問題,民間如何幫助等等。我想提出另一個觀點,不然的話意義不大。近年世界那麼多災難,很多人討論氣候變遷,我想起了圖瓦盧(太平洋島國、台灣僅餘的邦交國之一)。哥本哈根的氣候會議,關注她有可能被淹沒。圖瓦盧位於氣候變遷最前線,去那裏拍攝,可回過頭來看看台灣面對災難的想法。台灣災後重建總是停留在「工程」,我們更要思考如何跟自然相處。圖瓦盧提供了反省的機會。
不會寫劇本的劇本
問:你如何開展劇情長片?第一次《大佛普拉斯》就這麼成熟、成功。角色都太有趣了,肚財、菜脯,還有對白不多的釋迦。我兩天前再看,覺得你好厲害。100分鐘的戲,頭一小時的戲劇衝突沒有很分明,一小時後才揭盅。但影片的小人物、細節一直非常吸引。作為第一個長片劇本,你似乎沒有遵從如「三幕劇」之類的傳統結構?
答:有趣的是,我沒學過電影、不會寫劇本,才寫出這劇本。電影成功,超過一半要感謝鍾孟宏導演。他鼓勵我把《大佛》拍成長片。他給我看他的劇本,要有什麼規格麼?他說不用理。劇本開拍的時候未夠好的,我們每天都會改。寫劇本、拍電影,我邊做邊學。當初,我們不覺得《大佛普拉斯》會成功的,它集合了台灣所有不賣座元素:黑白片、講台語、演員不好看,低層的故事。人物描繪,跟我拍紀錄片有關。拍紀錄片我長期在生活現場、觀察很多人物。釋迦是我人生中遇到的3個人,合而為一。
問:戴立忍《大佛普拉斯》的假髮造型令人哭笑不得。對了,戴立忍當年導演的《不能沒有你》也是黑白攝影。《大佛普拉斯》為何大膽地選擇以黑白拍攝?
答:因為短片《大佛》拍的就是黑白。它是我的首齣劇情短片,莊益增、陳竹昇,我們本來就認識。那時候錢不多,要呈現佛像工場,怎麼弄都不像,後來想到不如把它改成黑白。到了拍長片,鍾導建議我們繼續拍黑白。電影中行車記錄儀的影像則是彩色。很多人看完問說,彩色是不是代表有錢人的世界?我說不是。兩個主角看到紀錄儀的熒幕,有偷窺感覺。偷窺連結想像,所以有色彩。
問:你趣怪點子實在太多,《大佛普拉斯》還有個「葉女士」,全名「葉芬如」(對監製葉如芬的戲謔)。另外,是不是因為同樣屬於鍾孟宏的甜蜜生活公司出品,所以《大佛普拉斯》及《同學麥娜絲》的片名及戲裏的credits,都跟隨甜蜜生活的戲起用同一套字款?
答:葉芬如的意念也來自鍾導。短片已有「葉女士」角色,她是我認識的一個中國朋友。明明是個小女生,但愛自稱「葉女士」。葉女士這名字很好,鍾導再把「芬如」兩個子加上去。關於字款,鍾導覺得既然屬於同一公司,希望有字體上一致。類似logo,有同樣的風格。
問:《大佛普拉斯》的「普拉斯」是Plus,《同學麥娜絲》的「麥娜絲」是Minus,你兩齣劇情片先「加」後「減」。《同學麥娜絲》叫我想起鍾孟宏的《陽光普照》(2019)。《陽光普照》的部分意念,來自鍾拍的紀錄片《醫生》(2006)。《醫生》中,一名美國華裔醫生的兒子,毫無預兆之下自縊輕生了。鍾孟宏彷彿想透過劇情片《陽光普照》,為紀錄片的悲劇尋求說法。你的《同學麥娜絲》由《唬爛三小》改編而成,兩者是怎樣的關係?
答:《大佛普拉斯》後,鍾導叫我趕快再拍,可是我不知道要拍什麼。突然之間,自己變得很有名;我與高中同學一起長大的,他們也覺得(多了個名人老友)很有趣。我年輕時候拍《唬爛三小》,想起不如趁40幾歲時再拍一個新版本?所以就把劇本稱為《同學麥娜絲》。前面有plus,這次就叫minus,同學少了一位(《唬爛三小》紀念一個英年早逝的高中同學)。再來,我的生活變化比較大,懷念以前較單純,是減法的概念。最後,當構想女主角潘慧如的角色名字時,想像同學心中都有個女神「麥娜絲」,就當作名字用上了。
始終不大習慣商業邏輯運作
問:你也會客串電影演出,比如《黑的教育》你演警察。我最好奇的是,《陽光普照》你演那個在監獄主持婚禮的戶政人員是怎麼回事?你戴上假髮,說話冷冷不帶感情的,過程卻充滿喜感。
答:因為《陽光普照》我有去幫忙側拍嘛。鍾導喜歡找工作人員演戲,《大佛普拉斯》裏面銅像工場的員工,都是什麼製片、燈光助理等人。一來方便,二來臨時演員,你若請有名的,要配合他的檔期,費用比較高。我旁邊的那位是梳化助理。鍾導叫我演戶政人員,我說好,試試看。
問:你正籌備開拍第三部劇情長片麼?
答:最近在準備劇本,明年應該拍電視電影。電影近年的變化很快,票房很多都不好。自己當導演去承擔票房,壓力真的有點大。這跟自己的拖拖拉拉也有關係,我不大習慣商業邏輯的運作,也是這原因才去拍紀錄片。劇情片方面,台灣的公共電視預算比較少,沒有票房壓力,或許可以寫一些自己想拍的故事。之後有機會,當然會拍戲院的電影。本來今年年初有機會的,後來對方決定不拍,取消了。
問:《唬爛三小》今年20周年紀念,當年你拍的幾個高中同學,包括你自己在內,已年過半百了。幾個老同學都好麼?看完電影,很想念他們。
答:還不錯。裏面的同學,有些已經準備怎樣退休了。有些小孩還很小,他們還在努力中。天尊的媽媽最近身體有些毛病,他要照顧她,但仍維持正常上班。我覺得,平安就很好。像《大佛普拉斯》的Kevin(戴立忍角色)講的,人最重要的就是平安,大家都很平安。
(按:InDPanda的節目稱為「黃信堯凝視下的日與夜」,《黑色虱目魚》及《北將七》兩齣新片,7月底的3場放映完畢後,8月底及9月底還會再加場。詳情可留意InDPanda電影節的臉書或Ig。)
訪問及整理˙家明
圖˙馮凱鍵、電影劇照
編輯˙林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