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好電影:我不是知識分子‧陳可辛
【明報專訊】1945年3月20日,抗日末期,汪精衛傀儡政權正值倒數之際,一名女子詹周氏用菜刀斬死丈夫,且碎屍十六段,讓本已時局動盪的上海多了一段轟動的小插曲。陳可辛籌備多年,終於將此案拍成《醬園弄‧懸案》。但其實,電影並不止在懸案,也不灑潑血腥奇情,陳可辛看中的是一宗反覆卡在大時代縫隙之中的命案,從開審、翻案到判刑,詹周氏靜坐牢中,牢外卻移交了汪偽政府、國民政府及新中國三個朝代。真正審判詹周氏的不是任何人,不是法律,也不是公義,是時代。
「因為舊時代已經崩塌,最後這個女人終於可以站起來。其實所有在那個時代活過的人都死去了,她仍然活着。現實中詹周氏是活到九十幾歲的。」陳可辛形容。
說陳可辛變了很多,其實又好像沒有,「大時代下的小女人」仍然是最吸引他的故事題材。若說《甜蜜蜜》依戀着香港回歸前的濃情曖昧,《醬園弄》便借殺夫碎屍,側寫了中國政權幾度易主的時代變遷,「在那十年裏面,不止是一個大時代,而是三個不同的時代,他們每一個人的際遇,他們得到或失去的,都不是因為公義,或是個人能力,結果到最後都是因為大環境、政治的影響」。陳可辛接着說:「原來每一個人的命運都是無力的,都是受到操控的。」
「詹周氏這宗案件拖了那麼久,有社會輿論、知識分子爭着去寫文章發聲,甚至有人改編成舞台劇想去消費它。這些事其實很當代,好像發生在今天一樣。八十年前就有那麼當代的事情,這才是最令我覺得有趣的地方。」
政治不正確的女性電影
但談到在當代再一次將兇案改編成電影,陳可辛打趣自嘲:「其實我是一個很不知識分子的導演,我很直覺的,那些跟我談劇本的編劇,來拍戲的演員,因為我以前有好『業績』慕名而來的人,都會很失望。原來我是不說道理,也沒什麼道理要說。我身邊有些團隊,像監製、創作伙伴,他們比我更理性,看很多書,他們是很知識分子,我就經常都說自己是一個philistine(庸俗的人),不過是待在一個很知識分子的圈子裏。」
「所以回應你剛才的問題,我也不會很用女性主義,或其他什麼主義都好,我不會很用這樣有標籤的思維模式去想一部戲。」他說。從過去的港式愛情小品,到轉往內地開拓的大時代電影,陳可辛一直擅長拍所謂的「女人戲」,「拍過這麼多部戲,為什麼我會比較上好像拍女性拍得挺好看的呢?有些戲可能我不是為了拍女性,但結果出來就是女性比男性好看,因為我是真的相信女人可以很強,女性很強,所以我拍的女性都很有力量,亦都很有生命力,亦都很有目的性。有目標的人就好看一點」。
不過,他轉念又說:「當然亦都有人認為,有目標的人是功利一點,但這樣的女性就是吸引我,所以我很容易就會拍出這樣的女性。無論你說《甜蜜蜜》的李翹(張曼玉飾演),或者《如果‧愛》的孫納(周迅飾演),然後到《醬園弄》這裏的章子怡、趙麗穎、楊冪,她們都很有目的性。如果真的用現在的激進女權、或者女性主義的角度去說,她們的那個目的性可能是政治不正確的,因為在那個時代,其實她們每個人都有靠過男人,在那個時代,你是需要的,不靠男人,你是達不到你的目的。但用今天的女性主義去說,女人是不需要依靠男人的。」他承認,這些問題令電影早前在內地上映時引發了很多爭議,「當然我是一個男性導演,就更加有爭議,如果是女性導演拍攝,這個爭議會少很多。由男性導演去碰一個女性題材的電影,那甚至已經是原罪了」。
「但你不可以用這個年代的角度去看那個年代,那幾個女性角色,她們做的事,可能在今天不是完全正確,但在那時候,要對抗男性代表的舊權力體制,她們已是先鋒。」陳可辛續道:「正如我都會跟自己女兒說,不可以開口就cancel上一代的人,就算他們那一代的觀感,他們那一代做過的事,以你今天的價值是不對的,但時代不同,他會這樣想都是有理由的。」
「當然,這些事在現在這樣的訪問裏就談得到,但你不可以對每個觀眾都跟他們坐下來談,談不到的。你控制不到每個觀眾看完會想什麼,看完一部戲,他們覺得是什麼就是什麼,你無法跟他們拗。」
被數據支配的時代
陳可辛進而感慨表示:「甚至還出現了另一個形式,就是現在很多人看電影都不是看電影,而是有人拿着電影去拍一條片,然後在那裏講五分鐘就講完電影,那大家看完這五分鐘當是看了你那些電影。」對於手機年代短片猖獗衍生的「二手」觀影風潮,他難免感到無奈:「然後你會看到很多人的評論,但其實留下這些評論的人,有很大部分都是沒有真正看過那部戲的,他們是在評論一部他們沒真的看過的戲。科技進步應該令世界有愈來愈多獨立思考,但因為網絡上更容易被人帶節奏,現在反而少了獨立思考,變成群體思考。其實現在是有些觀眾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
陳可辛坦言,電影潮流如何轉變,都快不過觀眾的轉變,而在當下網絡資訊爆炸的世代,不止觀眾,甚至業界本身都走向了一個被數據支配的時代。「這個年代,科技愈來愈發達,網絡那個傳播力亦愈來愈強,然後大家愈來愈相信數據,但當你看數據,其實你就是看觀眾昨天喜歡看什麼,昨天喜歡看什麼,拍完之後,明天已經轉了口味,所以跟着數據拍戲,其實就等於看着倒後鏡開車,對電影創作、業界是一個很大的隱患。」
陳可辛甚有意識地擺脫數據時代,要跟今日的網絡趨勢唱反調。譬如一拍就是多年的《醬園弄》,電影最終公映版本就分開了上下兩集,《醬園弄‧懸案》只是上集,「去年在康城影展剪成一部(150分鐘版本)之後,發覺都是沒辦法完整地說出整個故事,商業上來說太長,但對導演表達來說是不夠長,兩頭不到岸,所以回來再剪一個,一是再剪短一點,或是剪回長一點。結果是剪長了,所以這一集90多分鐘,第二集是110多分鐘,加起來是3.5小時以上」。
如他所說,《醬園弄》不但在物理上超越正常人看電影的習慣,同時也挑戰觀眾的耐性。然而,當今日手機看片已成常態,觀眾甚至已沒耐性去看一部完整的電影,他亦明白,近年順勢冒起的網絡短劇、微電影製作,其商業規模已逐步超越了傳統電影。《醬園弄》則偏偏與大勢背道而馳,「當初串流電影在疫情期間發展得愈來愈厲害,它某程度也是幫助了很多外語片,讓它們在國際得到很高的收視率,打破了言語和文化障礙,我覺得這是好事。我不是那種要很pure和很原教旨主義,一定要在戲院看的才叫電影」。
電影可以從戲院搬到串流平台,但電影的本質不可以走樣,「如果說去到那些短劇,那些幾分鐘、碎片化的手機文化、網絡文化,其實就已經跟我們這個電影行業沒有關係。即是我覺得,那些短劇由AI拍就可以了,連演員都不用,根本用AI去寫劇本就可以了,觀眾根本不要意想不到,反而是要想到,就是要爽,就是不要這麼複雜,那你不需要編劇、導演,你不需要演員」。他續說:「我覺得這個是無得接受的,但你說是不是要抗衡它,我不想用抗衡這個字,只是看你能不能堅持你自己。」
「如果真是要去到這一步,我就等於轉行,那我不如轉去做舞台劇導演。」他打趣道:「現在看來,舞台劇的live performance反而還是一個市場,因為它是不能代替的,起碼用手機看不到。」
You're as good as your movie
拍了四十年電影,陳可辛的前半階段在香港發展,後半階段則主力進軍內地市場,除了語言、市場不同,拍電影的節奏和格局都很不一樣。從1990年代UFO(電影人製作有限公司)那種速食、即興的都市小品,到如今需要投資多年時間去經營一部大片,「對電影的追求是一樣的,問題是市場的節奏不同。市場更大,投資更大;投資更大,你走錯一步,後果更大;你就要變得更謹慎,更謹慎的時候,你就會浪費多點時間去想,事情變得久了」。
當然亦有很多人問過他,還會不會回來香港拍電影,或嘗試回歸小品製作?陳可辛笑言:「其實這個問題是最難回答的,沒有說一定不會,但是很實際的情况就是,當你拍到一個階段,有些東西回不了頭,不是因為地域問題,不是因為創作資源的問題,也不止是拍戲貴還是便宜,而是以前我們能夠在香港市場這樣小的環境拍到戲,是因為八九十年代香港仍是全世界華語電影的出產中心,當時還沒有中國大陸市場,對海外華人、全世界流徙的華人,他們的娛樂全部都是來自香港,所以其實香港拍的香港電影,那時不止是服務香港,根本就是服務全世界的華人。」
「然後去到我們UFO的時候,已經開始離開了這種『港產片』風格,就是因為我們太港產,講香港真實的生活,而那些生活跟台灣人、美國華人,加拿大、倫敦、星馬泰都無關,所以UFO的電影就只有香港人看。那時在香港票房好,我們拍戲又不貴,也可能九七前有一種香港的情懷,大家喜歡看比較叫做人文主義的電影,所以還可以頂到幾年,但很快就沒有了,去到九六年拍完《甜蜜蜜》,公司都差不多要解散,根本再沒有資金營運。」陳可辛提起,過去幾年是有想過再拍小品電影,但好幾個計劃最終都不成功,「當然never say never,但如果你是站在一個很實際的情况去想,其實是很難做到」。
他坦言:「在內地拍戲其實有它的魅力,當然它是有審查,有這些不能拍的,那些不能拍的,但其實亦有很多是港產片拍不到的,好像《醬園弄》這些題材,無論是因為資金,或者因為它的歷史和時代,都很難在香港mount到一個這麼大的格局。你可以拍回一些小品,我是很羨慕一些像伊力盧馬、活地亞倫這樣的導演,他們可以不停拍同一種作品,但我未必做到。」
與之相對,只能在緊絀資金下開拍一些格局很小的寫實題材,是香港近年一眾新導演所面對的困難。「但未必是,我覺得現在有些不同。」陳可辛提到:「現在資金是少,但有政府的資助,其實對今天很多年輕導演來說,比我們那一代的年輕導演是已經很好了,因為我們那時候是拍不到《年少日記》、《白日之下》,又譬如黃進的《一念無明》,以前哪有機會拍到這些作者電影?現在他們反而有。」
「那些戲是成本小,但不代表格局不大,它的格局也可以大。所以最後回過頭來,有政府資助,其實你就無得賴,You're as good as your movie。你申請到,你想到什麼題材,政府給到的錢,對一個年輕導演來說,其實慳慳地是夠拍一部戲的,起碼他們不是面對我們當年的那些來買片的、賣埠的那些要求。」陳可辛解釋道:「賣埠的要求其實不是to C(Consumer)而是to B(Business),例如星馬、台灣來買片,他們可能要劉德華,加動作片,這些東西已決定了你可以拍什麼。你拿一部《年少日記》出來,他們是不會買的。譬如那時候《風塵三俠》有梁朝偉有梁家輝,在香港可以,台灣都是不成功的。」
關於香港電影業步入寒冬、戲院結業的討論已經持續一段時間,在上一個電影低潮,造就了合拍片的興起,把陳可辛帶到內地市場。但如今再不可同日而語,「內地電影票房是跌得更厲害的,相對兩年前,現在每部電影的票房都只剩下三成或四成。所以未來這一年,你將會看到一個骨牌效應,就是很多電影公司進入一個很困難的經營期,甚至倒閉。但當你去到一個這麼大的環境改變……」他轉念一想,答道:「真的沒有人能回答,只有各師各法,每個人都在找對策,香港的年輕導演要咬着牙去拍幾套好看的戲,這幾年由《毒舌大狀》到《破‧地獄》和《九龍城寨之圍城》,都總有例外。大家就要去找這些例外,將自己一生的經驗和功力放在你的下一部戲中,希望那部戲會是《破‧地獄》。」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地獄,破不破到就不知道了。我也有幾個劇本、有些題材在想,但哪一些可以,都很難說。」面對這樣的時勢,陳可辛承認不樂觀,「焦慮是一定會有,但拍電影的passion還未有lost,因為到現在我還在做電影,到我lost的那天就不會再出來做訪問了,真的關門就算了」。
文˙紅眼
編輯˙林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