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話題:沒有大師,但能期待才子嗎?
【明報專訊】蔡瀾早前過身,又有人搬出「四大才子」大發議論,在我的社交媒體上縈繞不退。
據說,「四大才子」語出20多年前中國大陸媒體與專欄作家,香港人本來並不這樣稱呼此四人,但除了蔡瀾自己抗拒,其他香港人也算接受並習用這個雅號。例如,沈西城原來寫過一本評金庸、倪匡及蔡瀾的書,編輯建議書名加上「才子」二字,他也欣然接受。但接受歸接受,此四字在香港語境中其實亦莊亦諧亦褒亦貶,人們還記得當中三人是《今夜不設防》的名嘴或鹹濕佬,風流與下流當時我們不怎麼去分,這種包容充分體現了香港人對才子的模稜兩可態度。香港人說起才子,除了剛才四人,可能就是「唐伯虎」,但到底腦海裏出現的是明朝的唐伯虎?是像粵劇裏點秋香的唐伯虎,還是最愛燒雞翼的周星馳?
才子、大師之別
相較香港,「四大才子」的詞意在中國大陸卻愈見清晰統一。網絡評論人小西cicero在蔡瀾過身後寫了一篇悼文,洋洋灑灑幾千字,要說的其實很簡單:香港的才子代表了香港文化,終究是膚淺與通俗,不是大師。誰是大師?是托爾斯泰、杜思妥也夫斯基、阿倫特與昆德拉……他們面對民族以至人類的苦難,有體驗有反思。
這位評論人提及兩位俄羅斯大師,透露了一點他對大師的定義,即intelligentsia。在俄國革命前,這個詞指民族裏一個特定社會階級,具有文化與政治開創性,跟「公共知識分子」一詞有點相似。這個預設,當然讓人看到香港「沒有」什麼,卻看不清楚香港「有」什麼。我甚至覺得,過於西方中心的預設,對理解香港以至廣泛的中文世界沒有太大幫助。
「才子」一詞的歷史語境,源出古代,但要我寫整個系譜,自問力有不逮,然而,我直覺相信,民間戲曲裏的形象不是無中生有。清朝編的《明史》把徐禎卿、祝枝山、唐伯虎及文徵明稱為「吳中四才子」,明清之交的劇作及小說家李漁也被公認為才子,至於公開編撰點評「六才子書」的金聖歎,更是代表,他不止要表現自己的才情,更要以類近後來性靈說,為重編雅俗經典,例如《水滸傳》、《西廂記》與《史記》並列,跟儒家六經比一比。聖人與才子,各有所本。
簡言之,才子就是飽學詩書的男子,但被迫或自願活在「學而優則仕」以外的世界。唐伯虎當了鄉試第一名後,捲入試題外泄案而入獄,出來後連小吏也不願或不敢當;《明史》說他才情名動江南,生活放浪,縱情酒色;但風流也要吃飯,要在文化市場、市井社會之中打滾;他早年坎坷,晚年也不是大富大貴,據說在畫作上印上「江南第一風流才子」名號作行銷,也並不為過。至於晚明的李漁,在市場大海游得更深,穿梭各個娛樂事業,不止寫崑劇劇本、議論飲食男女、社會風俗的小品文,甚至寫出色情小說《肉蒲團》。
我不知是否可以用「軟對抗」來形容當年才子視禮法如無物,也許「對抗」一詞並不太適用在他們身上,但他們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唐伯虎大概也感到官場黑暗,但是,也不願意被打算造反的寧王招攬,據說他為了脫身,只好終日酒醉嫖妓裝瘋賣傻。李漁與金聖歎是清初的明遺民,兩人只當明朝秀才,不考清朝科舉,不仕清廷;但是,也沒有加入黄宗羲、呂留良等的反清陣營,金聖歎還曾對順治帝的賞識感恩叩拜。在那個年代,明哲保身,人之常情,但也未必能像香港四大才子那樣安享太平,金聖歎的悲劇即為一例。他受不了縣官貪腐巡撫包庇,在孔廟聚集蘇州士人告狀,結果反遭指控作亂而被處決,才子也有剛烈血性之時。
才子的物質條件是以江南為代表的民間文化與商業,他們自己也在玩弄及創造市場,多才多藝,活出正統之外的平行世界,甚至干擾正統價值。今天的世界,雖有政統,但沒有道統羈絆,文化娛樂事業又更發達,才子當然更多。香港的特別,不在於才子多,而在於此地很少人會把現代及西方式的「民族良心」、「大師」拿來置換沒落了的儒家文化,作為衡量自己及別人的標尺,讀書人也少有想追求大師名銜。中國大陸相反,正如內地學者唐小兵所言,中國知識分子總要尋求「偉大思想」,在文化民族主義中執迷不悔。
我這樣說,並非要反過來歌頌香港才子。在我看來,無論舊的還是新的香江才子,是非功過還有很多值得酙酌,但關鍵不在於是否大師,是否文以載道,至於說他們離經叛道,其實我們的文化裏已沒有什麼「經」與「道」可離可叛了,因此,更加重要的是,他們能在市場中有多少破格及自主性。
例如,蔡瀾的「多媒體飲食文化產業」(包括他的文字、蔡瀾美食坊及影視節目等),到底有沒有令我們的飲食生活變得更好,還是今天的敗壞他也有一份功勞或責任?他是引領風騷還是隨波逐流?同樣道理,金庸小說面對民族大義,寫出郭靖式的俠客故事,亦有市井及隱士式的規避與嘲諷,查大俠的文化產品令我們更有批判思維?還是一個讓我們更舒適苟活於殖民小城的大中華幻覺,抑或只是官式民族主義的一個小變奏?
昔日才子迎合市場 欠冒險精神
在我看來,如果真要說老一輩才子有什麼問題,並不太在於作品本身,反而是他們自己有時太迎合市場,在所謂光輝歲月裏,文化事業或生意太成功,卻少了一點冒險精神,少了一份對自己市場活動及定位的自覺與反省,更沒有人準備要步金聖歎的後塵。
香港另一特別之處亦在此,自覺與反省好像與才子無關,這些工作往往交給了別人。在1970年代中期至1980年代,有不少帶點西式左翼味道的文化批判,就是衝着這些才子所代表的港式流行文化而來,《70年代雙週刊》、《文化新潮》外,連《號外》初期也是乘着這股風潮,辦這些雜誌的新文化人不太自視才子。晚至1990年末的《癲狗日報》,Q仔(黎則奮)與梁款(吳俊雄)也曾經辯論過普及文化與政治。不過,文化批判始終不是香港主流,更不是才子那杯茶。
新時代的才子
我不是要為文化批判招魂,我也不反對人們講才子,你期待林夕、黄偉文,我也沒有意見。但我覺得過分緬懷不必,我反而對未來的才子有所期待。以香港的文化市場經濟發達,不用擔心沒有才子,我比較擔心的,反而是市場大了,市場規矩也多了,例如要去大陸「搵食」的人,他們的空間是大了還是小了?我們能期待他們不被市場束縛馴服嗎?還是會成為官式文化的點綴?
執筆之時,內地藝術家「堅果兄弟」楊胤和策展人鄭宏彬被陝西省榆林市公安局關押,指二人「尋釁滋事」,他們多年來通過藝術項目,聯合傳統及社交媒體、公益、法律,改變具體的環境問題,不少作品令我印象深刻,例如,將一萬瓶農夫山泉礦泉水分發給榆林小壕兔鄉村民,「交換」當地發黃的污染水裝滿空瓶,在北京798藝術區辦了一個「農夫山泉超市」。他們每一個行動耗時以月或年計,包括在地方上調研與訪談,聯絡媒體、環境專家及律師等,及得上學者及調查記者的認真。我不知他們如何在市場上生存,但看起來也混得不錯;他們曾用北京霧霾的灰塵做出磚塊,受到外國藝術機構注意,邀請他們去展出及講述作品。看過他們的訪問、半虛構的文字及作品後,我不禁想問:這樣的藝術家為什麼不能算是才子?
新時代的才子,也許不必都是唐伯虎或蔡瀾的樣子,也不需要一定像陶傑那樣寫文章、做talk show或當YouTuber,但應該有對自己市場定位更有自覺。
文˙葉蔭聰
編輯˙王翠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