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達空白
「回去後我會寫信給你」,告別的時候,網友說。
我字挺好看,可沒給誰寫過信。毛衣兜裏揣著秋天尾巴的橘子,覺得可惜。和誰並排騎著車,緩慢塞住車流的午後,聊起我不知是否有機會相識的愛人。「也許見了面就不再感興趣了」,我抗拒。我是個晃晃悠悠的司機,因此總擔心被路人擠扁了橘子,白毛衣變橙毛衣。
轉彎上坡,霎時的舉動,但腦海裏的人並不屬於瞬間。她是過去的座標,失竊的錨點。
太久不寫作業和日記以外的任何,因此要寫作似乎就應該寫信給她,沒來由的想法。年份前置,回憶季節,靠可能存在的細節,鎖定範圍。寫作是近鄉情怯,一個「活著為了講述」的人,怎麼可以有這樣嚴重的表達羞恥?
就像記日記那樣去講述就好了,我對自己說。
二零二零年的開端,和往常一樣是冬天。和她在上海度過的一天,與所有待在一起的時刻一樣,無法停止交談與行走。除了當時潦草的記錄,其他話語盡數散落大街小巷,只有缺氧的知覺留在體內,隔著冬天太清潤的斜光與塵土。
「如果一個人的人生不是由他自己負擔就好了,你太可憐了。」「其實一直想問,你為什麼這麼擰巴呢?這些事情放在別人身上,別人根本不會覺得什麼。」日記裏只有她的這兩句話。市中心喧鬧的肯德基,幾近憤慨地交談,一邊遭受高情感密度的言語衝擊,一邊試圖解讀神色疲憊的男子目光裏的不滿。我們的交談模式一向如此,只涉核心,無關表面。那幾年我狂熱於如今不再糾結的「母題」,把兒時的細節與當時的「後果」對照,用言語一刀刀刻劃好捧給她,要她承認我「痛苦」。她有時質疑,我便重新刻劃一遍給她。
在商場垂直上升的時候,跟著導航套圈圈的時候,她反復提及最想做的事:帶我去外灘對面一家飯店的頂樓,俯瞰整個上海的夜景。此前幾年,我已找到一個結論「我無法感受到人間煙火的樂趣」,吃不出食物的好賴,體會不到逛街的樂趣,不願為此花錢,因為更想要書或衣……後來懷疑也許是因貧窮而壓抑物欲,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也許是焦慮到不允許自己擁有對生活的體驗。但她描述的場景無疑是最盛大的人間煙火。
她給那家飯店打電話,冷得發抖,外灘對面老式建築群的轉角,街頭的行人稀疏如樹上的葉片。她遺憾地說出位置被訂完了,我卻松了一口氣,雖然她說那裏不貴,我還是擔心無法負擔。
她比我更像人間,所有人看起來都比我更像人間,我是純粹心靈的織物,極端,偏執,一心逃離。都指「裂點」前的我。
你也是夜晚的孩子嗎,這個故事裏的「她」?四五年前的許多個夜晚,坐公車路過相同的湖與大橋,她反復提及「隔岸觀火」這個詞語。然後我們共同看著夜色裏斑斕的光點遠去,虛浮虛浮,再見再見,看見的瞬間,它們就已在消逝中。此刻我心裏重新閃爍起這個詞語,隔岸觀火。
關於夜晚的記憶,是心慌而不安,渴望回到屋中,又格外恐懼分別。晚桂的氣味嗅來如此感傷,分別的前調。也許我應該和不會在夜晚分別的人共度夜晚。像漲滿風的帆,在談話的間隙,用語言把「風」釋放,但是間斷地克制地。情緒高漲在分別將至前,可怖的危險時辰。
感到自己的心理變得前所未有地健康,是種玄妙的直覺,比如說在日常對話中不時刻感到在扮演,甚至可以從中獲得樂趣,不再覺得與人相伴產生的延宕,甚至除了寫作以外的事都是浪費生命……與世界的隔閡小到忘記習得生活的漫長歷程。我開始理解世界了,偶爾感到被世界接納,也許意味著「更像『庸眾』」。「世界」當然敞開著,只是從前理解的世界是渴望接近卻否認著我的一切。
這是「裂變」的結果,是「宇宙大爆炸」後的「新世界」。人可以不完全游離地活著,實屬幸事。我真的「重啟人生」了,這種感受要怎麼傳達給另一個人呢?可是重啟的世界裏沒有她,甚至,沒有可以寫作的我。
「我看見車門打開,你到這裏就下車了。」把退學的打算當作結論告訴她的時候,她說。我只顧向前看,考慮的是前路未知艱險,要到現在,把一同度過的大學兩年獨自重走一遍之後,才明白人是這樣容易失散。多年一遇的疫情在上海一別後爆發,影響了對距離的感知,原來疫情和封鎖可能成為日常,而不再相見也就真不再見。疫情、退學、閉關複讀、從疫情前相對輕鬆的大學一躍而入卷的時代……短短一年後我出關,所有的經驗都失效,多重裂點糅雜。但真正的不連貫感來自於,刻意地改變自己,時刻提醒自己:重新開始,過上截然不同的人生。
不願回去的城市沉在心底,只剩下交談和行走的感覺,急速到讓人眩暈。夜晚的光源因多重而無從判斷,近於情迷。原來早有預言,生命階段的參差疊印。「99.9%的人,人生都非常連貫。」她說自己是那墜落的0.1%,而我沒想過往後也將切身體會個體經驗的斷裂——不懂從前的語法,在與她的對話中發現早已不再如此思考。
失去聯繫前,我們打過兩次視頻電話,一次是我第二次高考結束的夜晚,她仍是孩子氣的紅粉面龐,和我們每次相處時那樣激動。言語間呈現塊狀的空白,「你怎麼不說話了」,她說大段的話,停下來看我,我說這一年沉默太久,只會表像世界的交際話語,面對你反而無言。「雖然我們在時間上真實地相伴前行,卻處於錯位時空裏。從前我常說你像高中時的我,但我現在大三了,你卻說,好像大一時候的你。」她說。
「剛剛打電話有句話沒說完。」「啥?」「就是,你要報的專業,還是和文學相關嗎?剛剛說到拓展語言啥的。我是不是好像問了句廢話。」
想要更接近「文學的中心」,所以需要用「讀中文系的人」這個身份,換來一點被接納的感覺。無法過一種學金融的人生,哪怕只剩短短兩年都不能。大概也見過「文學的中心」的具象化:在學校組織裏,和一群人一起辦紙質文學雜誌。可即便在其中,也邊緣而游離,相隔源於專業、校區,或者只是抗拒以當時的身份融入其中,害怕被發現只是在效仿中文系的人。同類的存在是不獨特性的證明,可我懷念「我們」,懷念「在那些人中間」的生命。
「我現在的感覺不是在追夢了。」「這讓我很震驚。」「不是你想的那樣,追夢是遠在天邊,要歇斯底里,但現在終於走在這條路上了,就得謹慎地走路。」
一個平常的日子,「今天是我的離校日,也就是說,我畢業了」,她發消息說。不紀念因為不會懷念,我知道;這是忍耐的四年,我知道;一開始是因為自我介紹的時候,說了一模一樣荒誕的話「我的夢想是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在一群家境殷實,未來要出國念商科的人才面前,在嗤笑中找到彼此。她泅渡過了那條岸,在我潛逃但決絕的兩年。
到那一天,才想過「各自的兩年」這種概念,同樣的時間進程,她是不是在過我本來要過的日子呢?誰在向前走,誰在向後退?她在那天向我告別,是這麼多次告別裏最正式的:上海的最後一次見面、說出退學那天的「向前走,就不可能回頭望」、「我和xx的四年」qq空間相冊的消逝……即使「裂縫」是如此具體明確的概念,仍然無從得知轉變在哪一天發生。也許它並不存在於時空的坐標系中,也許我們的相遇本來就是限時限量,僅僅是純真的空白時空。是代價吧,越過一些山丘,也與山丘背後的一切作別,好的壞的都絕版。
「對於四處征戰的英雄來說,‘心中的聖殿’才是最重要的吧。」她說。可我心裏的聖殿長得好像凡俗的夢。她說我只是短暫地途徑她的島嶼,我想自己是漂泊的冒險者。急切地向前走的我,到浪尖上去看另一邊的風景,而她在浪潮中浮沉。懷念總該去追尋實體,可我只想讓她立在行船的桅杆邊上,就像這個正在敘述的「我」的性別一樣模糊。「隔岸觀火」,遙看著塵世人間煙火的,會是送行的島主,還是拋下背影的「英雄」呢?
相識的時候也是秋天,空氣乾燥而無味。我穿黑色風衣,在「無性別風」被命名以前。她大抵總是白粉色,柔軟但總學不會把底妝化平整。「劈頭蓋臉」講起痛苦經歷的少女,闖進我欲蓋彌彰的生活。「你看起來總是這樣平靜,冷冷淡淡的,似乎沒什麼事可以傷害你。」第一天她說。「可是我並不覺得你在這所大學的兩年很痛苦……你看起來還挺快樂的。」最後一天她說。其中的那些時空,大抵是真正的空白吧。我無從練習從她那裏習得的言語體系,書面的、內心的、關乎文學的、被允許獨特的……蒼綠色枯草、象牙白石柱的背景前面,我嘗試理解一個掙扎心靈的自救歷程,再在往後的歲月慢慢經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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