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識導賞:數住白欖睇易經 港式翻易 千年天書變解答師
【明報專訊】「記住潛龍勿用,這樣玄妙你懂不懂」,林夕妙句大人細路都曉唱,但到底為何「玄妙」?原來,「潛龍勿用」出自《易經》乾卦(䷀)初九爻辭。拉遠一點,莫文蔚的名字出於革卦(䷰)上六爻《小象傳》:「君子豹變,其文蔚也。」不談人名,大元邨、慶有餘邨、大有街,統統都出自《易經》。就連心理學家榮格也是這本群經之首的忠實粉絲,但到底這部天書在講什麼?近日香港中文大學宗教研究哲學碩士胡獻皿出版新書《港式翻易——探易之書/解答之書》,以香港視角出發解讀《易經》這部「變化之書」外,更以廣東話數白欖演繹384句爻辭,這樣可有令天書更平易近人?
《易經》溯源
麥玲玲曾rap過「我一出世就識睇梅花易數」,大眾對《易經》的印象或許都離不開風水算命之學。但《易經》實情是儒家經典,溯其源,西周官制下的「太卜」已需熟習「三易」占卜法以預測國家大事吉凶走向,除卻已失傳的《連山》、《歸藏》外,便是今日常稱《易經》的《周易》。究其成書過程,則有「世歷三古」之說。先有人王伏羲洞悉宇宙萬物運作規律後,創造出八個由陽爻(—)和陰爻(--)組成的三劃卦記錄「八卦」,後由周文王受囚羑里時將八卦兩兩合為六十四卦(六劃卦),並用卦名、卦序和卦辭來描述人生經驗和體會,再加上周公為每爻寫上的辭便成了《周易》。至於《周易》之為「經」,就關乎那位繞不開的萬世師表孔子所寫的超級註解《十翼》,包括解說卦辭的上下兩篇《彖傳》、解說卦爻象的《大象傳》與《小象傳》、綜論易理的上下兩篇《繫辭傳》,還有分別解說八卦象徵、卦序、卦名和乾坤兩卦的《說卦傳》、《序傳》、《雜卦傳》以及《文言傳》。及至漢代將《周易》和《十翼》正式合編,列入「五經」,便成為「群經之首」的《易經》。
爬梳歷史 融入香港文化
這麼多專有名詞,教人花多眼亂,胡獻皿說要理解何謂《易經》原文確是複雜議題,而《港式翻易》則主要收錄爻辭與象傳,並按之翻譯。《港式翻易》沉甸甸一本形似《通勝》,橙綠撞色設計相當搶眼,原來對應書本雙面的雙向設計——正面部分從歷史脈絡、日常經驗尋找《易經》如何循民間風俗和學術教育融入本地紋理,也由「食、住、行、育、樂」發掘相關的日常事物,甚至有專章論及粵語吟誦與《易經》千絲萬縷的關係;反面〈每日翻易〉則以卦氣曆法排列384句翻譯成白欖的爻辭,並附上原文朗讀與象辭吟誦的二維碼,說是聲畫書同步的作品也不為過。但她坦言初時只有翻譯的部分,後來在建議下才加入論述《易經》跟香港文化關係的文字,用廣東話翻譯《易經》。由30年代的「移民潮」講到二戰後「占卦婆」的出現,乃至不同出自《易經》的校訓,「我敢說沒有人做過這個梳理的工作,如果有人做過還可以參考」,她本來預計單單翻譯便須一年時間,而且翻譯講求靈感,遇到棘手情况會更為耗時,加添爬梳歷史的工作更令難度大增,不過她笑言「做開學術,有啲M底傾向,最後都硬住頭皮先做咗最難嘅章節先」,由去年7月開始着手全面翻譯,本年4月已付梓印刷,成書時間意外短暫。
受符號系統吸引
由「天主教易學」入門研究
本科讀中大文化研究系,對電影研究有濃厚興趣的胡獻皿說自己對符號、神話學素來有興趣。回想初聽《易經》,是中學老師教許地山〈落花生〉時講解作者名字出自「地山謙」卦,但真正接觸卻是大學時應學系要求選修了部分中大宗教研究系的課程,從而打開了通往《易經》的大門。未料簡潔的符號系統一下子吸引了她——「它的符號系統很簡單,只是一條實線陽爻,還有一對虛線陰爻」,不似電影般需要龐大的製作團隊或複雜道具砌場景,只消符號運用與讀者的想像力,兩種線條組合形成的六十四個卦象便可涵蓋世間萬象。
但她栽進相關研究的第一步卻是「天主教易學」,是時中大宗教研究系教授黎子鵬正研究清初法國耶穌會士白晉所作的《易經》註疏殘稿,邀請了她加入研究團隊。後來她思索進修,又恰遇上海徐家匯藏書樓將所藏文獻掃描出版為叢書,在台灣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研究員李奭學教授建議下翻閱清代天主教徒呂立本承繼耶穌會索隱派易學傳統的註本《易經本旨》,看到當中〈伏羲先天八卦圖〉以八卦對應天主教代表性意象,便決意以此為碩士研究的重點文本,也為出版《港式翻易》埋下種子。
覽各家譯註 精煉成句
從學術研究到大眾普及,重點絕對不同,但原來翻譯的原因其來有自,是她學術研究自然而然產生的需求。若要詮釋《易經》,第一步就是要懂得看《易經》, 非中文系出身、無傳統經學訓練的胡獻皿「由零開始」學易,卻發現參考書要不過於深奧,要不就「唔到肉」,甚至多與風水相關,「作為一個初學者,唔知邊啲參考書好」。她幸運地跟從黎世寬、朱冠華兩位受業於香港國學大師陳湛銓的國學專家習《易經》,但發現教育風格近舊時私塾,笑言「很多紮實嘅知識不斷輸出,冇經學訓練一開始比較難明」,後來才發現初學者難處在於語言隔閡——「《易經》文法用字同𠵱家慣用嘅中文差距好大,等同你學一個新語言嘅心態」。
學懂語言、搞清詞語意思,本就是一個翻譯的過程,而了解後她便發現易學不似想像中抽象,形象化之餘不少日常用語亦來自其中,意外地貼近生活。例如小畜卦(䷈)九三爻辭「輿說輻,夫妻反目」中,輿即馬車、輻即車輪軸心,加上「說」通「脫」字,意象上恰好就是廣東話中的「甩轆」。攻讀碩士時有了用廣東話翻譯《易經》的想法,更成立「講八卦」專頁公開部分譯句,普及之餘也溫故知新,但與現在的譯法有別。
胡獻皿說現在的翻譯風格主要借鑒Richard Wilhelm譯本針對不熟悉中國傳統文化者所譯的I Ching,力求簡潔明快,對應對《易經》了解不多的現代讀者。作為群經之首,歷代學者大論有較重象數的漢《易》,也有相對側重義理的宋《易》,翻譯時遇到不同註本「打大交」怎辦?豈料她原來是先翻譯原文,後來寫解辭的部分才參考各家註本,唐孔穎達《周易正義》、宋朱熹《周易本義》、明來知德《周易集注》、清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都是參考書目,也參考漢代經家虞翻的說法,但因解象系統對初學者來說太複雜,她成書時較側重闡釋義理。只是同一爻不同註家解釋各有心得,所以要飽覽群書再精煉成句。
老錢風獲靈感 譯「黃裳,元吉」
翻譯《易經》不僅牽涉語言,更是文化符號的解碼與再現。要數最深刻滿意的譯句,胡獻皿說是坤卦(䷁)的六五爻「黃裳,元吉」(六、九別分別指陰爻與陽爻;初、二、三、四、五、上則是由下由至上爻位指稱,此處即坤卦下至上第五爻陰爻),「翻譯超過一年,每一日都會翻譯一個版本,但都覺得唔中」,難處在於「黃裳」是一個特定的文化項目,放在周朝語境蘊含多重象徵意義,「在現代語境沒有cultural equivalent item」。一來「黃裳」是大臣的朝服,二來所謂「上衣下裳」用字強調了大臣與天子的配搭,臣子幫天子打工,三來顏色上「天玄地黃」,黃色作為象徵大地的顏色有不顯眼默默耕耘的精神。但胡獻皿說如今雖然認仍有平貴之分,但「唔會你係咩身分階級就要著咩衫,買得起就可以著」,最後從早前頗多要論的老錢風(Old Money)獲得靈感,譯出「大地色,百款式,內斂穩重唔招積」。既強調顏色、又表達到配搭與坤卦內斂厚重的精神。
她又說透過翻譯重新調整原文不合現代觀念的位置,也是樂趣所在。如經傳風格不同,卦爻辭等經文傳統認為由周文王所寫,從統治者角度、較殿堂的語言描述世界,《十翼》等傳則有更明顯儒家傳統色彩,翻譯角度則略有調動。如損卦(䷨)九二爻辭有「弗損益之」句,傳統注本多從統治者角度講「使人唔好使到盡」,她則站在勞工角度講被人剝削也要有「止蝕點」——「唔跪低,咪亂嚟,益到人但冇蝕底」。至於原文中相對父權的部分,如恆卦(䷟)六五爻「恆其德,貞,婦人吉,夫子凶」等句,她則會在解辭中補上爻辭用男女性別比擬上下關係等句,提醒讀者爻辭帶有「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
粵語吟誦啟發翻譯
「數白欖」貼地傳神
大眾有所聞的《易經》多是乾、坤開首,旣濟(䷾)、未濟(䷿)結尾,翻開《港式翻易》卻發現不一樣:一開始是復卦(䷗)、再來是屯卦(䷂),乾排在在第26、坤則是第56位——胡獻皿說編輯本來邀她做《易經》版《解答之書》,便想到「如果按文王卦氣排,揭嗰陣就唔隨機、冇驚喜」。但打亂了又不便查找,便想到以用陽爻爻位變化象徵氣候變化的十二消息卦為核心的「卦氣曆法」來排序,展現卦象與生活的連結外,認真學《易》的讀者,按一日一爻的速度,也只消一年左右便可讀完每一爻。
而每日一篇可以如何讀入腦?胡獻皿指以「數白欖」翻譯一來展現了《易經》文字音律特色,二來也更現代貼地,幽默風趣,有生活氣息。但琅琅上口背後,以白欖翻譯也受粵語易經吟誦啟發。風聲雨聲書聲,聲聲入耳,胡獻皿表示以往私塾(卜卜齋)老師教授經典時雖無固定的旋律,但會透過調整聲調高低快慢,加入小量音樂元素、照「平長仄短」原則吟誦,傳達出文字的語感內容和神韻。加上今音與古音不同,粵語吟誦便成為將古韻延續下去的珍貴橋樑,如坎卦(䷜)六四爻「樽酒,貳簋,用缶,納約自牖(jau5),終无咎」中,「簋」字現讀成「鬼」音,吟誦則讀回「韭」字,展現整句的押韻之餘也展現了古文平常或未被留意的音樂之美。
變幻原是永恒,曾經在卜卜齋迴盪的吟誦調成了幽谷回音,微言大義的《易經》簡單地說便是世界是一個大循環。在世界變亟時讀一本貼地的智慧之書,如同《港式翻易》扉頁所寫:「獻給迷惘的我們」。
文˙ 鍾卓言
{ 圖 } 曾憲宗、梁曉菲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梁曉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