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遊達人}洪慧冰 旅居拉美圓夢 探尋他鄉故事
【明報專訊】「有些事現在不做/一輩子都不會做了」被部分人當成「末日」、傳言日本會發生大地震的7月5日悄然過去,翌日記者參加獨立旅遊記者洪慧冰的講座,她引用了台灣樂團五月天的這首歌。假如末日來臨,「有些事情還不做/你的理由/會是什麼?」冰冰說即使預言成真,她也無悔,「因為我已經做了我暫時最想做的事,如果說我之後還有想做的,那可能算是一個bonus」。冰冰口中「暫時最想做的事」,是她完成了到拉丁美洲(即以拉丁語系為官方語言的國家)旅居的夢想,留下尋訪拉美移民的足印,記錄華人遠走他鄉的故事。
「末日」是什麼?
冰冰曾為本報撰文,寫拉丁美洲的人和事,她憶述薩爾瓦多去年3月初舉行地方選舉,選舉日的造勢大會播放了美國另類搖滾樂團R.E.M.的歌曲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as we know it / And I feel fine(我們都知道這是世界末日/而我感覺很好)」場面頗為諷刺,那是薩爾瓦多的民主,還是結束歐美干預,由人民決定未來的「世界末日」,或未易量。(刊〈世紀.四探城市:薩爾瓦多首都觀選——實現民主,還是獨裁開始?2024年3月21日〉)
記者再問冰冰,對她來說「末日」是什麼?冰冰第一時間想到:「失去摯愛,然後想到的畫面是卧在病榻,失去自由活動和思考的能力。」冰冰似乎未為廣義的「末日」憂心,她面對記者提問時,仍是笑意盈盈,無所畏懼。也許帶着這份無畏,她才能放棄穩定工作,操「不夠用的西班牙文」獨闖拉丁美洲旅居一年半——其間經過6星期密集課程,她終能以西班牙語採訪。
「一個人旅行,我覺得只有出發那刻是獨自一人,或是選擇獨處。很多時候你會有同伴。」冰冰說只要住旅館,怎麼也能結識到旅伴,「只視乎那些人跟你聊不聊得來」。
32歲展開長旅行
冰冰曾先後於不同報章任職編輯及副刊旅遊記者,想必她很會聊天吧?她自言是個「I人(內向的人)」,傾向一對一、而非一群人的深度交談。最初她轉做旅記要參加讓媒體試玩的體驗考察團,她不太習慣要跟別人打交道。
冰冰在編輯工作的公餘時間探索題材,主要「找香港的旅人做訪問」。她第一位受訪者是在香港土生土長的友人劉曉莉,劉的父母是新疆漢人,有親戚定居烏魯木齊,劉自小對少數民族有着憧憬,並在九寨溝開旅館。
由審稿變寫稿,記者問冰冰做旅遊記者的原因。話說冰冰大二那年,她參加了香港中文大學的「I‧CARE博群計劃」到內地實習,與同伴到青海踩單車環湖,「那是我第一次backpack(當背包客),才發現原來backpack這麼好玩」。加上她讀社會學的背景,「畢業後已很清楚我不想做商業的東西」。既要不商業,又要與旅遊有關,旅遊記者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不過冰冰坦言2013、2014年當時甚少旅遊記者職缺,於是先入行做編輯,了解做新聞是怎麼一回事,「我做兩年編輯的經驗很有用,因為我學會起題、找新聞角度」。
2017年放大假,「我想去一個好遠的地方。」好遠的地方在哪?位於地球上的香港「背後」、航程至少一日的拉丁美洲。冰冰決定去古巴,她說中學讀世界歷史,常聽說古巴共產革命、導彈危機等,一直對古巴感到好奇。去到古巴,見識當地文化和人民的熱情,埋下冰冰再去拉丁美洲的種子。冰冰於同年尾轉職副刊旅遊記者,有次找到墨西哥亡靈節的文章,「這個節日似我們的清明節,又似重陽節,但當地人會用開心的形式慶祝」。她便出差去墨西哥,再次踏進拉丁美洲。
亡靈節時,墨西哥人穿著華麗,將臉化妝成骷髏骨頭,避免亡者重返人間時見到人面會心生距離感,「我們要變成鬼去歡迎他們」。冰冰礙於語言不通,要透過翻譯員與當地人交流,間接的對話始終隔了一層紗。「我想重返這裏,逗留更久,學會他們的語言。」同時她也想彌補大學沒做交換生的遺憾,決定去一場至少半年的長旅行。
懷有旅居拉丁美洲這夢想時,冰冰26歲,她因各種原因包括新冠疫情,擱置了計劃,到條件許可時出發已是32歲。常言「三十而立」——立身、立業,立家,彷彿30歲是人生一個很重要的階段,「30歲前會有好多目標,30歲後我們好似常常會自我設限」,但經過這趟旅居後,冰冰認為年齡不是做任何事的限制。
人在旅途不忘報道
2023年6月出發,冰冰買了一張單程機票從香港飛往洛杉磯,她揹了一個65公升大背囊裝衫褲重物,小背囊裝電腦相機,小袋裝貴重物品;抵達後再搭巴士往美墨邊境聖地牙哥。
雖說人在旅途,但冰冰心中未滅記者魂,她探究可以報道的題目。新冠疫情時香港經歷移民潮,香港的情况與拉丁美洲國家有相似之處嗎?冰冰想到,拉丁美洲國家不乏非法移民。
2023年5月11日,美國允許快速遣返尋求庇護之非法入境者的《第42條法案》失效,大批移民湧入美墨邊境。中南美洲經濟和治安差,黑幫毒販橫行,有各種歧視問題,冰冰稱這些令不少當地人想離開,跨越美墨邊境,「去他們心中的理想國度——美國」。
墨西哥接壤美國的邊境城市蒂華納(Tijuana)聚集很多難民,那裏有美國總統特朗普下令、由5.5米加高至9米的圍牆,以應對美國南部邊境非法移民的湧入。冰冰難忘一對墨西哥籍母女,小女孩背着迪士尼公主款式的背包,拿着一包美國零食「Cheetos」,在圍牆隙縫間往美國的方向窺看,「我覺得這能代表難民想逃離他們原本水深火熱的處境,去一個陌生的國度,但他們也不清楚會有什麼問題要面對」。
蒂華納設有許多移民收容中心,其中一個專幫LGBTQ+群體、單身婦女及其孩子,冰冰說不少拉丁美洲國家信奉天主教,對性取向的觀念較保守,「甚至會發生(人民)因為性取向被追殺的問題」。
這些故事混雜血汗淚和人情味,事實上蒂華納是個常被冠上危險之名的城市,「它有很多毒品和槍械走私及販賣」。冰冰說當地有大型「紅燈區」,紅燈區中有一間著名的夜總會叫「Hong Kong(Gentlemen's Club )」她笑言在當地不能隨便說自己來自Hong Kong。
平行時空的香港
蒂華納的難民採訪加深冰冰對移民故事的興趣。冰冰跨越整個墨西哥,到達它與危地馬拉接壤的城市塔帕丘拉(Tapachula)。塔帕丘拉是最多移民的城市,這些移民除了來自中南美洲,也有欲偷渡美國的中國人——他們稱之為「走線」。
冰冰嘗試到中餐廳打聽走線客,結果遇到一批商量申領難民紙的走線客,其中一名女士接受冰冰的訪問,「條件是不能讓其他同行者知道我的身分,因為他們很怕記者,怕會影響他們申請庇護的程序」。冰冰被其他走線客問起來處時,被反問:「香港人也要走線?」冰冰只好裝作有難言之隱。走線客逃離中國的原因各異,冰冰訪問的永靜是為了孩子的升學和自由的生活環境。
冰冰說她特別喜歡探索與香港有連繫的故事,譬如她任職記者時做過「平行時空的香港」系列報道,訪問了移居直布羅陀開餐館的港人。位處西班牙的直布羅陀是英國海外領土,被英國管治逾300年,當地人否認西班牙對其主權。
直布羅陀有點像香港,有由英國「殖民地發展與福利基金(Colonial Development and Welfare Fund)」資助興建的公屋Laguna Estate ,其設計與香港堅尼地城的西環邨相若。直布羅陀的機場與舊啟德機場也有幾分相像,又有混合英語和西班牙語的本地方言llanito(又稱Yanito),「我當時訪問了當地一個年輕伙子,他覺得llanito正消失,想保育這語言」,冰冰回憶道。這讓記者想起近日與長輩閒聊,聽聞不少香港家長跨區為子女尋覓粵教中學校。
感激自己旅居決定
「我覺得我的旅程,七成是真旅行,三成是做採訪」。冰冰說她沒有系統地為拉丁美洲每一站規劃訪問行程,只針對特定題目蒐集資料。她深入研究的一切可以說是由好奇心驅使,「很多時,我吃到某種食物就會疑惑,為何跟我去的上一個國家不同呢?」
「我們可從食物了解背後的地理。」冰冰以食物作為媒介認識不同國家的文化,譬如秘魯盛產薯仔,種類沒千也有上百,她有次看到當地人野餐,吃的正是不同種類的薯仔。又例如墨西哥人愛吃粟米餅,粟米餅按做法、包法,吃法等分類,各有專屬名詞。冰冰為記下她的所見所聞和相關西班牙語生詞,開始畫旅行日誌。
有吃喝,少不了玩樂。冰冰這趟旅居做過不少「一生人一次」的事——「I人」在哥倫比亞莎莎舞聖地卡利(Cali)跳舞、結識新朋友紋上第一個紋身、踩單車踏上玻利維亞「死亡公路」(雖然她沒完成挑戰)、在不同國家打工換宿,包括徒手揑碎馬屎做泥砌爐磚。這些事,此時不做,更待何時?
去歲末冰冰回港,與其問她香港這一年多的變化,冰冰說她感覺自己的轉變更大,從城市人變成嚮往鄉村簡樸生活的人,「我回來後做大規模斷捨離,也少了外出消費」。
在拉丁美洲,一切都是那麼雜亂無章,「那些規矩很多時候會變的」,譬如行程的預約和住宿費用等。這種雜亂無章對當地人更大影響,包括貪污的政府和原居民權益被忽視等,但冰冰說當地人仍能從容面對,「他們會苦惱、會爭取和沮喪,但較容易放得下,也有很多作樂的方法」。
回歸身處香港這現實,冰冰說她不一定要逼自己恢復原有的生活模式,而是活在當下,「我很感激我走出了旅居這一步,因為我得到的遠比我想像的更多,我反而有種就算末日真的來臨,我無悔」。她下年將去法國,期望留港時能為她的經歷寫下一本書。在久遠的未來,她則想重返秘魯,開一個草泥馬農場。
文˙ 姚超雯
{ 圖 } 曾憲宗、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