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石鼓詩誌
【明報專訊】(續上周)
石鼓的名字,最初出現在章懷太子李賢註釋的《後漢書》鄧隲傳中。唐朝不知什麼讀書人見到石鼓,尤其是見到石鼓身上有字,大抵十分歡喜。讀書人對文字有癖好,又需寫字,見到石鼓上的字十分歡喜,於是拓下來回家,與書友分享欣賞。這些拓本,輾轉相傳,傳到了文苑中的圈子去了。有一天張籍拿了石鼓拓文來給韓愈看,勸他寫一首石鼓詩。韓愈說這詩不該由他來寫,要寫也該由李白或杜甫寫。可是謫仙、少陵已經離世,結果還是寫了一首洋洋462字,66句的七言敘事長詩。其實杜甫的《李潮八分小篆歌》,從書法發展的角度,提過石鼓:
蒼頡鳥跡既茫昧,字型變化如浮雲。
陳倉石鼓又已訛,大小二篆生八分。
韓愈很自謙,《石鼓歌》寫得大氣。他說這些石頭啊,經歷了那麼多日子的雨淋日灸,幸而有鬼物守護才仍然存留。韓愈所見的拓本,雖然精細,可是原石剝泐過多,許多字也缺劃。不過,書法卻是獨樹一幟,字體剛健雄偉,高逸瑰奇。他用了許多雄健的比喻:
年深豈免有缺畫,快劍斫斷生蛟鼉。
鸞翔鳳翥眾仙下,珊瑚碧樹交枝柯。
金繩鐵索鎖鈕壯,古鼎躍水龍騰梭。
雖然無法完整地通讀,個別的句子仍可以辨識,石鼓上的文字,是四言詩,和《詩經》相似。因而怪責孔子,怎麼編纂《詩經》時,遺漏了這長詩,是不曾西行到秦,沒有看到這十首詩麼?以致小雅大雅顯得偏狹侷促,檢得了星星,把日月漏拋了。石鼓製作的時代,孔子或早已仙逝了。韓老夫子自稱好古,對於這古代文物無人賞識不禁涕淚縱橫。他認為應該好好保存才是,最適當的方法是用氈苞席裹,用駱駝負載運回太廟。他告訴國子監的祭酒鄭餘慶,最好把它們留在太學,和學生們講解研究。
韓老子的願望沒有實現。十個石鼓仍在陳倉之郊任風吹雨打,不斷風化,任耕牛磨角,牧童敲打,青苔漫生。也有讀書人來,隨意刻鑿,他感歎:
日銷月鑠就埋沒,六年西顧空吟哦。
十個石鼓,唐代的皇帝們不懂珍惜,還是有看中它們的人。鄭餘慶任官陝西鳳翔時,把它們搬到鳳翔文廟。紛紛戰亂,換朝易代,五代之後,到了宋代。宋徽宗乃是個書法家。知悉在石鼓身上滿佈漂亮書體,就把石鼓由鳳翔徙置汴京辟雍,十分愛惜。時時搨拓賞賜近臣,這拓本為「宋內府賜本」。石鼓文遂由石頭文學史進入石頭書法史的時代了。
不過,石鼓到了宋代,卻只得九個,原來陳倉一位老鄉,見到石鼓,家中正缺一個石臼哩,就搬了一個回家。幸而有個叫向傳師的人鍥而不捨,在附近搜尋,終於在農家發現,這鼓一度走入民間生活,變成舂米之臼,比原來的高度短了一截,每行少了三個字。半個鼓總比沒有鼓好。十鼓兄弟又聚首一堂了。
石鼓文怎麼不進入石頭書法史呢,中國書法的演變,甲骨文之後,是鐘鼎金文,是大篆,然後小篆,再到隸書、楷書、草書、行草,石鼓文是金文和小篆的橋樑,從鐘鼎金文演變過來,字形不再大小錯落,布局也不是隨意任性,筆劃多的字寫得緊湊了,筆劃少則寫得寬闊些,字與字之間的距離均等,字的排列陣容整齊,有種王者瑰麗的氣象。
石鼓文的字體,有許多和鐘鼎文相似,那麼,它出現的時代,也在周秦吧。韓愈就當是周宣王時代物。把字刻在石上有各種各樣的碑和摩崖,摩崖只刻在山崖上,碑是刻在石形的石板上,石鼓卻是圓的,方的是石碑,圓的是石碣。石鼓文其實是石碣文。
躺在陳倉的石頭,一躺八百年,族群的數目就增多了,先是秦始皇吧,作了一次聲威煊赫的「東行郡縣」。除了上泰山刻石紀功外,又在嶧山、之罘、琅邪、會稽等地刻石,這些石頭上的書法,傳說出自李斯手筆,但書寫的內容,卻近儒家而多於法家。書寫的人大抵見到石鼓文,才想到要把歌功頌德的文章刻在山石上,所以字體就有石鼓文體的姿態,也是整整齊齊,像秦兵列陣,冠冕堂皇。
雖然,到了漢魏,流行起隸書來了,篆字畢竟難寫,但還是有《袁安碑》這樣好的小篆碑。不過,文字不是刻在圓石上、山崖上,而是刻在四四方方的石板上。碑石的族群由此繁衍增殖,足夠建一座碑林了。字體呢,也有篆書,以至楷書。許多碑石都受書家尊重,像《乙瑛碑》,《禮器碑》,《史晨碑》,都放在孔廟裏,和孔夫子一起受到禮遇。《曹全碑》則供奉在西安碑林,那應該是最成熟的漢隸,字劃剛柔互濟,提按相和。當然,更多碑石,和石鼓的命運差不多,竟然不知去向呢。
經過漢魏,到了唐代,真是石頭書法史上的鑽石時代,名碑如林,石鼓的後代也可謂桃李滿天下。這些石頭,不但有寫文章的人的姓名,寫書法的人的姓名,甚至連刻者也留名青史。
而石鼓呢,什麼朝代?不知道,紀的是那一個年代的事;不知道,十首詩是什麼人的作品?不知道,書法是何人手筆,不知道,石頭為什麼是圓形的,像一個個鼓?不知道。一切都是謎。漢朝皇帝介紹六經文字,刻在石碑上,立於太學門外,觀摩和摹寫的人,填塞街陌。唐代皇帝則把碑石放在雁塔,供人欣賞。而石鼓,仍在陳倉荒郊,日灸雨淋,一點一點剝蝕。
後人只好把石鼓當作偵探小說來讀解。
韓夫子向他的上司國子監祭酒建議把石鼓搬到太學去,沒有得到批准,鄭餘慶倒也沒有完全辜負老朋友的好意,也許是由於搬運艱難,路途遙遠。韓夫子說得輕鬆,找幾個駱駝就可把石鼓搬走。韓夫子沒見過石鼓,不知它們的輕重,駱駝根本背不動大石,得由幾頭大牛拖拉大車,才可搬動。於是國子監祭酒的意思,把石鼓搬到鳳翔縣的孔子廟去好了。六年後,不能不說世事冥冥中自有安排。這一次,把石鼓遷到孔廟去,倒像是孔子曾經過目,編入《詩經》遺珠。
孔廟到處都有,正宗的是山東曲阜,廟宇的建築群落建在一片園林之中,裏面放著不少刻石,刻石放在孔廟的園林中,當然要配合聖人的典範,譬如說《張猛龍碑》碑主張猛龍,曾是郡太守,在任期間,為百姓辦了許多好事,使得境內所謂「學建禮修,風教反正」,既興學有助於聖教,重承孔子的事業,把紀念他的碑安放在孔廟中是再適合不過了。至於《乙瑛碑》、《禮器碑》和《史晨碑》,都是記載魯國宰相請求在孔廟設置祭祀,修飾孔廟,製造禮器等等的事。這些碑本來就和孔廟有關,放在孔廟園林自然最切當。然而石鼓十個,寫的卻是漁獵殘殺,歌功頌德,如果說有什麼成就,就是詩篇和書法的美學高度,更適合放在太學門前,供學子研習。
石鼓文字的嫡傳,秦人之後,再傳下去,就該數李陽冰的篆書,小篆就從李陽冰,鐵線那麼微細地傳下去。從先秦到唐代,數數也近千年了。不論是詩作和書法都有了輝煌的成就,《詩經》之後出現了五言詩,樂府歌辭,陶淵明,進展為七言詩,有絕有律,唐代是詩的年代,詩人輩出,書法也從大篆進展到楷書。雲台山上有歐陽詢的《九成宮》,西安慈恩寺大雁塔下立着褚遂良的《聖教序》,都是學子們必恭必敬學寫的字。詩寫得好,雖然傳誦時,受文苑尊崇,但不擔保可以擺脫老病貪困的命運,反而是書法寫得出色,可以身掛金魚袋,生活得以優哉悠哉。
十個石鼓進了鳳翔孔廟,總算有個歸宿,比起《袁安碑》是幸運得多。那《袁安碑》刻於東漢永和四年,不知如何被移到一個河南辛家村偃師的牛王廟裏,變作了供案使用,石刻面又朝下,根本沒有人注意,後來才被一個村童無意發現,引起注意。鄭餘慶把石鼓置於廟時,石鼓只得幾個,幸而到了皇祐四年,向傳師求諸民間,十鼓才算團圓。
大學士蘇東坡在鳳翔做官,一來是要到孔子廟拜祭夫子,二來是看看石鼓。只見文字鬱律彷彿蛟蛇走動,想讀,卻讀不出聲。不禁歎息道,韓公好古,見到石鼓文時已有余生也晚的感慨,何況自己又比韓愈晚了百年,勉強去辨認文字,只有六句可通,可見的是417字,可識者272字,而已。
蘇東坡和韓愈一樣,以為石鼓文字記的是周宣王打獵的事,可沒有想到可能是秦代遺物。當然,他們都熟讀過《詩經》。蘇東坡讀通的句子是汧殹石起首二句,以及最末的二句,即「我車既攻,我馬既同」,末四句為「其魚維何,維鱮維鯉,何以貫之,維楊與柳」。蘇東坡也和韓愈一樣,賦了一首《石鼓歌》,兩詩可以對讀:
舊聞石鼓今見之,文字鬱律蛟蛇走。
〔……〕
強尋偏旁推點畫,時得一二遺八九。
我車既攻馬亦同,其魚惟鮪貫之柳。
蘇東坡長詩的收結是:
興亡百變物自閒,富貴一朝名不朽。
細思物理坐嘆息,人生安得如汝壽。
幾百年後有位書法家吳昌碩,就常常取蘇東坡詩句寫對聯,其中就有「其魚惟鱮貫之柳,吾車既攻隮于原」。文句字體源於石鼓文。吳為石鼓文書法大家,不過,亦有人挑剔他對石鼓文認識不深,筆劃誤差甚多。
韓夫子與蘇學士既認為《石鼓文》乃宣王中興時作,會否想到這十首雅歌的作者可能是尹吉甫?汧殹石有一奇異的贅文,只剩半個險兒從石中依稀露出,這個字,會不會是「吉」或「甫」?他是文武全材的詩人。《詩經》在流傳中,不少文士的修飾,國風就不似完全是庶民之作,《詩經‧六月》:「文武吉甫,萬邦為憲」,豈知不是吉甫粉絲竄入的句子?
東坡說:「欲尋年歲無甲乙,豈有名字記誰某。」石鼓的確奇怪,是紀念那位君主,是什麼年代,都無記錄。如屬刻之紀功,人物,年代,事跡,題記怎麼都一言不發,神秘莫測?為什麼不鑄青銅器,而用石塊?用石又為什麼不做成碑,而製成碣?都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是不是青銅昂貴,空間太狹窄?秦始皇也沒有青銅器。
自宣王即位到大宋英宗,時已二千年,經歷秦漢魏晉隋唐,石鼓也算長壽了,想想秦代有詩書之毀,而文字石刻獨盛,興亡百變物自閑,能閑就好。
蘇東坡在鳳翔為官,當然拓了石鼓文,細細研究,他的拓本十分珍貴,因為仍有417宋,在鳳翔孔子廟中見到石鼓的人,還有歐陽修,那是宋仁宗時期,1063年,他見465字。因為到了宋徽宗時,石鼓搬到皇宮中去,看似珍藏,可平常人無法得以一見了。
見過石鼓文拓本,加以研究的人,不下數百位。清人王漁洋更加把石鼓當作同學,伴坐一旁,研究書法、歷史。他說:
我來太學已八月,長日坐臥石鼓旁。
松風灑然送蟬語,一庭碧草生新涼。
嗟哉趩𧾨不可辨,如鉗在口誰能詳。
安得邀君坐東序,共窮史籀賡宣王。
秦人的刻石,還可以說說。秦代的人到底是居於西垂的邊緣人,哪裏有周人的文化和魯國人的禮數。周人的時代是青銅器文化的時代,鑄造了許多青銅器,除了酒壺酒爵這些實用品外,又懂得製盤製鼎,用來祭祀,還懂得製造尊,簋,用來紀功記事,讓子子孫孫永保存念,借鑑。這是很有歷史意識的。周人製作鼎尊時,一篇文章寫得精彩與否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把年月日子,為某事某人而作,清清楚楚寫出來。所以周代的青銅器這類,無一不一出場就自報身世,我以為這影響了後來的元曲雜劇,譬如蕭何出場就說:
秦府圖書世不收,漢家刀筆我為優。請看約法三章在,第一功臣是酇侯。小官蕭何是也,本貫豐沛人氏,輔佐漢天子有功,官拜丞相之職。
別說中原人士,連番邦外藩也會吟詩上場,例如馬致遠寫的:
氈帳秋風迷宿草,穹廬夜月聽悲笳。控弦百萬為君長,款塞稱藩屬漢家。某乃呼韓耶單于是也。若論俺家世,久居朔漠,獨霸北方,以射獵為生,攻伐為事。
名將番王,連販夫走卒,婦人老翁,個個懂得說名道姓,哪裏人士,好讓別人明白。青銅器的銘識,正顯示了周人的身份認同、歷史意識。可是秦人就顯得馬虎糊塗得多。即使是秦始皇帝,威風赫赫,統一天下才二年,就率大臣東巡,到嶧山、泰山、琅邪山、罘山、會稽、碣石,在這六個地方刻了六篇文章在石上,表示自己的成就。丞相李斯,世傳寫得一手漂亮鐵線篆,如是竟也糊糊塗塗,沒清楚說明是什麼人寫的,什麼人刻的。直到二世皇帝元年,才下了一個詔書,命人在上述的刻石上加刻一段文字,說明是始皇帝所刻,使後世人不會疑誤。也是天意,碣石的石刻,掉落海中失去了,之罘刻石,刻了歐陽修見到拓本時,只存21個字,正是秦二世加刻的詔書中文句。第三塊的琅邪刻石,也只剩殘文13行,其中12行是加刻的詔書,第一行只有從者「五大夫楊樛」的題名。最有趣的還是會稽刻石,到了清朝康熙年間,一個大概是七品芝麻官知府,不知如何把碑文磨掉,改刻歌頌自己的文章。若是當初刻石上寫上秦始皇帝的大名,芝麻官也許就不敢造次。幸而乾隆年間的知府李亨特有點文化修養,把芝麻官的文章磨去,刻上了會稽石原本的翻刻本。
石頭畢竟是石頭,即使刻了字,也不能夠世世代代永遠保用。相比起來,青銅器就更加珍貴了。秦始皇帝還是幸運的,他的兒子不像埃及的法老,把前朝法老的紀功碑文磨掉,把碑石打碎,用作築砌塔樓的填料。然後換上自己的。
秦人不重視歷史,過了幾百年並無改變。再說,秦景公吧,死了之後,後嗣給他刻了一塊石磬陪葬。磬上刻了十六字:「天子偃喜,龔桓是嗣;高陽有靈,四方以鼎。」這是說:天子舉行喜宴,磬石的作者是共公、桓公的嗣子;因高陽氏在天有靈,國內才四方昇平。
總算有了改善。這塊石磬,倒是石鼓文引發的第一篇石頭文學史另一個章節,至於文字如何,價值幾何,就留待專家去鑑定。
歷代往事,金石家史學家都對石鼓的年代爭論不休,有的說是周文王,武王,有的,像韓蘇等詩人說是周宣王,有的就說是秦刻。依照石頭的模糊表現,無年無月,無名無姓的,肯定是秦刻。若說是周宣王,那就難以不想到鼎鼎大名的尹吉甫。
石刻雖說比不上青銅銘器珍貴,可它們又有優點,青銅器是自私的。擁有青銅器的人,把銘器收藏到家中,秘不示人,就是在廟堂,也只是留給子孫,都是為私己。別說看,問都問不得。誰敢去問鼎?石刻可不同了,形態姿勢都是開放的,光天化日,原野山崖,就是要公開給眾人閱讀。古時沒有報紙,書籍不易得,石刻就是書本,正是普及教育的好模範,這方面石刻可以進人石頭教育史。
秦始皇的嶧山刻石,據說是給曹操命人推倒的。魏武帝曾立法,嚴禁豎碑,說是「妄媚死者,增長虛偽,而浪費資財,為害其烈」。真是說得好。曹操就是有識見。
可惜後人變本加厲,到處豎立碑石,平民百姓死後,個個刻一塊石碑,欲求揚名千古。霸六尺黃土。幸而如今有火葬,骨灰四散江湖四海,回歸大自然。
秦始皇的刻石上雖無寫明是誰,但也仍可辨識,譬如「滅暴六強」,當然是妄媚秦帝。文章只有「皇帝曰」三個字。這可是令人糊塗。秦二世就看出來了。皇帝曰,難道我二世不是皇帝,三世不是皇帝?所以加上「始皇帝所為也」,可惜仍無年月,文中附有「廿有六年」,廿六年只是初併天下,並非刻石立碑的時間,石是廿八年刻的。
石頭詩如何解讀,自有專家們的研究成果,它朦朧,耐人尋味,倒啓發了後世許多的詩作,字體也引發不少書法家的模寫,再而發展,然則這些石頭,是否也同樣通靈,有生命?
(全文完)
文˙西西
編輯˙林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