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瀾不怕死,因為他活過
【明報專訊】未能食素,草草不工。
附庸風雅,狂又何妨。
影視世界,鬼話連篇。
葷笑話老頭,散髮弄扁舟。
霧裏看花談日本,醉鄉漫步寫老友。
蔡瀾八十三載的精彩人生,由寫影評到做電影監製,自講飲食寫遊記到開餐廳辦旅社,從學篆刻到玩書法,盡皆有趣,獲封「香港四大才子」之一卻從不敢以才子自居,難以一句話概括,唯有借用他歷來的文集書名拼貼成句,望能包攬他的性情和專長。畢竟,大家認識的蔡瀾,是一位極多產的暢銷作家,是個懂得寫文章的人。
可是在我小時候,對蔡瀾的印象完全不是這樣的。亞洲電視《今夜不設防》(1989-1990)播映之時,我才五六歲,節目邀請的名人、明星,大抵已有點印象,但對「三大才子」自是不甚認識,更談不上喜惡。只記得媽媽常笑蔡瀾不算才子,既不像黃霑填詞倪匡寫小說,各有名作傳世,在節目中他也說話不多,口音不太清晰,總是醉醺醺笑吟吟,鹹鹹濕濕,偶有人生警語,但不太能令她佩服。今天我們懷念起當時的文采風流和大膽開放,但幾個麻甩佬的夜總會言談,特別是對女性的目光,確是不一定人人接受。媽媽敬佩才子,卻不太喜歡麻甩佬。
後來再看到蔡瀾,是在有線電視看外購日本節目《鐵人料理》(1993-1999),我看到的粵語配音版已是千禧年後。蔡瀾在節目中擔任評判,日語流利,批評精到,對幾位台柱廚師也不留情,不像其他來賓和評判般客客氣氣。這是我初次見識到他的「食家」形象,不再是說話含糊臉紅紅的醉酒佬。也是在中學時期,同學們愛讀金庸小說,喜歡看衛斯理,也漸漸麻甩起來,開始探求「食色性也」,一本本蔡瀾文集就是最佳入門讀物。那時還未有鑑賞目光和消費能力,但蔡瀾文字簡潔,三言兩語就將故事說得有趣,自然很有感染力。
長大後對蔡瀾的印象,卻已是個灰髮蓄鬚長者,依舊是笑吟吟,但總是一身唐裝,肩上一個或橙或黃的和尚袋,整個人慈祥了許多,在無綫電視節目中擔任美食家或旅遊指導,帶着藝人東奔西走,傳承昔日飲食文化,不時回顧昔日在片場的趣聞,偶爾演練一下書法,真有個智慧老人的味道。過了耳順之年,才子不才子,蔡瀾早不在乎,他也從來不留戀過去,很早就玩微博、做YouTuber,繼續玩世不恭,但自然引來不少爭議,像「讓火鍋消失吧」事件。網民恥笑他言行不一雙重標準(他曾為火鍋店代言),也有人質疑他的食家品味只是推銷伎倆,推薦的餐廳都未必真的好吃。可是他豁達、直率、睿智的想法,例如他體諒年輕人「躺平」,提倡要吃得快樂、活得輕鬆,倒也吸引到新一代的注意和擁戴。
如何理解蔡瀾的才華和魅力?
今天我們應如何理解蔡瀾的才華和魅力?都說香港「盡皆過火,盡是癲狂」的年代過去了,那個意識保守又聲色犬馬,生活壓迫卻百花齊放,只求掙錢上爬但也追求公義理想的時代過去了,可是黃霑大去時這樣說,金庸逝世時這樣說,倪匡駕鶴時也這樣說,時代改變的社會分析固然重要,但有時也只是一種化約的感嘆。出現四大才子的社會條件也許不再,但才子們還是有超越時代的共通之處。以倪匡為例,除了小說和劇本,書迷自然知道他曾以本名倪聰與盧德(Rick Luther)合著過《香港之寶貝與芋螺》(1975)——倪匡喜愛蒐集貝殼,曾組織「香港貝類協會」,收集超過6000種貝殼,分門別類,堪稱專家。可是我們畢竟不會視倪匡為貝類生物學者,何况他自覺玩到某個程度以後,就瀟灑地將收藏散去,然而他確實曾經精研,有遠高於常人的知識儲備和鑑賞能力,也有撰述作整理和反芻。
現在坊間許多所謂才子,為求文名入屋,容易浮誇媚俗,才學未必過人,卻很懂得巧言討人。對其專長和興趣,固然有一定見識,但就見不到同樣的專注、熱誠,只知拋拋書包吹捧大師,一項了得就自以為樣樣皆精,其實一葉障目見樹不見林。倪匡玩貝殼、學砌車,蔡瀾則跟馮康侯學書法,認真練習,持續數十年,筆法未必上乘,但到晚年終於寫出性格。蔡瀾喜歡李漁《肉蒲團》,曾改寫成《覺後禪》(1994);他喜讀書愛看電影,用功甚勤,但他不盲目追捧大作,甚至時常調侃經典。蔡瀾也會諷刺時弊,但絕不自以為是,他不亂講天下事,只是體察人心。他的飲食文字,固然沒有陳榮、特級校對和入廚舊侶般權威,也沒有梁文道等人能駁通社會文化的見識,更比不上杜杜和鄒芷茵等的素淡文采和讀書心得,但他後來重編成《蔡瀾食典》(2005)等著作,整理了很多食材的特色和煮法,深入淺出,也記錄了許多重要香港食肆的歷史和技藝,從鮑參翅肚到牛雜腸粉,絕不偏食,不妨視為一份非常個人的珍貴文獻。我愛吃魚,除了媽媽巧手,很大原因是少年時讀蔡瀾〈吃魚記〉,讀他寫和倪匡吃魚的樂事,才初次識得三刀、紅釘、烏魚、石崇等美味的名字。蔡瀾寫餐廳,往往從一而終,當年好吃,今天變差了也懷念舊情,網民不知昔時味,自是懷疑是鱔稿。可是蔡瀾寫吃魚是始終可信的。
始終是作家,要評論文筆,還是得細讀其文字。蔡瀾第一本散文集《蔡瀾隨筆》(1983)已奠定他日後的寫作風格和題材。像〈余有四好〉,先寫「倪匡兄喜歡酒色財氣」,轉筆就寫「現在先談自己的四好。要是我有三個願望,那我三個願望都是要有四個老婆」,以為他要寫風流想像,其實是自嘲婦權年代不能如此,故他還有一個願望就是「只要住在一間像『緣緣堂』一樣的唐樓,其中有間書房」。以為他想表露出塵願望,但愈想像愈誇張,要康熙御筆要丫鬟服侍,結論就是要靠老婆掙大錢才能實現,「所以,又回到剛才提起筆,即興揮毫那一剎那」。七八百字篇幅,四五個轉折,風趣幽默,遣詞用字卻毫不費力,有文士雅識也有俚俗凡心,最後他還補上一妙筆,說這書齋可名為「拖鞋齋」,好玩過癮處,就非正經八百的學者能及。如真要概括,倒可移用他在〈徐文長笑話〉寫徐渭的文字形容:「常以流行語做句,文字淺白,不加修飾,很有民間氣味」。徐渭在他眼中是悲劇人物,但徐渭有真才情,也有真性情,應該會是他真心欣賞的吧。
才子應有本色
都說蔡瀾一生風流快活,但我認為歷來寫得最好的蔡瀾訪問,是李志超載於《號外》的〈蔡瀾的憂樂中年〉(1985)。他看出蔡瀾笑容背後的失落——「蔡瀾,你走路的時候老是低著頭。」「I FEEL SAD。」李志超認為「讀他的文章只見很WITTY的SENTIMENT,不覺有愁緒」,其實他看穿蔡瀾人到中年的憂愁,因為蔡瀾「只相信保持一份真」,但在商業世界生存,很多事情只能無疾而終。當時蔡瀾43歲,我也漸近這個年紀,終於成為了一個麻甩佬,益發有共鳴。後來蔡瀾不時寫「自問自答」,常見的題目就是「死亡」。蔡瀾自言「不怕死」,最緊要「要死得尊嚴,就像老要老得尊嚴一樣」。他常重寫一個故事,記一次坐飛機遇氣流,旁邊的彪形大漢怕得要命,他卻若無其事,對方問:「你是不是死過?」他回答:「不。我活過。」這個「我活過」的宣言在李志超的訪問後段已見雛形。是的,蔡瀾的才華也許不如三大才子,但其真性情和對生死之豁達,着實絕不遜色。「真」才是「才子」應有本色。2年半前,蔡瀾在網上招惹爭議,有網民詛咒「RIP」,蔡瀾不懼風雨,幽默回應:「謝謝,你也是」如今蔡瀾仙遊,我想,他不會想我們說「RIP」,樂活存真,就是最好的致敬。
文˙陳廣隆
圖˙洪忠傑
編輯˙王翠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