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育鄉村達人}鍾宏亮 復育梅子林 反思建築、人與生態關係
【明報專訊】梅子林真的有種梅子,荔枝窩真的有種荔枝,但那都是從前的事。梅子林村口有棵「荔枝王」,6月初已冒出許多青色果子,香港中文大學建築學院副教授鍾宏亮聽村長說,那荔枝樹不是年年結果——假如行山入村想一睹其風采,可能會像西西弗斯推石般徒勞無功。鍾宏亮沒看過西西弗斯如何推石,但他這4年來推過車——他與學生逢周末搭船去荔枝窩,走山路入梅子林,運送修復村屋的建築材料。他們修繕了一間壁畫屋和老屋,老屋成了村民聚會的空間,一行人不是西西弗斯,沒白費工夫。
走斜坡入村 邊走邊講不氣喘
記者隨鍾宏亮從荔枝窩起步,走斜坡上梅子林,鍾宏亮沒有氣喘,反而邊走邊做導遊,「梅子林以前除了梅樹,也種過荔枝、龍眼和茶葉」。他走着走着忽然跑起來,回頭指着遠方的海,說:「從這裏看過去的景色很美,回望就感覺很值得。」那藍藍的海對岸已是深圳鹽田港,隱約看到華僑城的高樓,可見沙頭角是港深兩地之間的中心。
鍾宏亮跑着斜路,邊行邊說話不用唞大氣,想來是訓練有素,他笑言:「我一開始沒你們厲害,我走到半路就要停下來。」他說自2019年開始探訪荔枝窩一帶鄉村,逐漸走慣山路,體能也鍛煉起來。雖說鍾是建築系的,但他也跨領域對歷史文化、宗教和哲學等人文科學有所了解,「讀建築就是每一科都觸及一點」,這也是建築學院有時不叫School of Architecture,而叫School或Faculty of Built Environment的原因。
上山沿路看到不少植物,鍾宏亮說好客的村民「看到有哪些可以食用的,就會摘下來給你試」。有一種黃黃綠綠的叫油甘子,可生津解渴,鍾說味道酸酸澀澀,細嚼後留有餘甘。不過谷埔有個令他更難忘的味蕾體驗,「他們有種果實叫神秘果」。神秘果有多神秘?鍾續解釋,他按照村民指示,先喝檸檬水,「好酸」,再吃神秘果,「好苦」,過一陣子再喝檸檬水,「好甜」,他也不明所以,「大概是有些化學根據吧」。原來神秘果含沒有甜味的醣蛋白(Miraculin),它與味蕾的甜味受體結合後,會刺激我們產生甜味的感知,令酸味變成甜味,這種感覺通常會維持半小時至一小時。
結合新技術 就地取材製夯土
說着說着,不見樹蔭,只見陽光灑落,「來到梅子林這個豁然開朗的『桃花源』了」。鍾宏亮指着左邊的土地公,其後方就是「荔枝王」。那參天大樹下是村民用破落屋子的樑搭成的長櫈,通常導賞團來訪會先在這裏乘涼,「聽村長和我們講解」。再往前走便到達鍾宏亮團隊獲鄉郊保育辦公室「鄉郊保育資助計劃」資助修復的壁畫屋,「這是比較臨時的」,鍾說壁畫屋屬其梅子林復育計劃第一期(2020-2022)的建築修復實驗。
梅子林有典型客家村背山面水的佈局,一群排屋,前有梯田,後有風水林,村口有土地公和古樹,右邊是古井和溪流。房屋的建築用料也很「土生土長」,是村民就地取用泥、沙土、具黏性的物料,「例如以前會用煮熟的糯米,再加上碎石」,製作泥磚和夯土。重要的牆、門框和容易被觸碰到的角落則會用上青磚或石柱,「這些應該是從別處運來,不是就地取材」。
壁畫屋前身原本由一排四五間屋連成,不過一早倒塌只剩下兩面牆,鍾宏亮的團隊用鐵通架、木和竹搭成牆身結構,屋頂則以膠板鋪設。本身用作建牆的夯土則是他們在村子舊屋材料重新砌的,夯土的硬度比不上鋼筋混凝土,故他們以現代技術搭救——中大有團隊研發了通過測試的抗震夯土技術,使夯土建築更穩固。修復實驗完結後經過兩年多風雨,壁畫屋的主力結構仍健在,只有固定未凝固夯土的鋁板示範模架倒下。
鍾宏亮回想第一期的實驗,分兩三個階段進行。他的團隊首先要與村民打好關係,了解梅子林的歷史脈落,再挖泥清場,才能進行修復,「塌下房子遺落的東西有三四呎高」,包括房子倒塌下散落的夯土,構成壁畫屋左右兩邊不一致的地台高度。鍾的團隊在挖掘過程中,發掘不少村民昔日生活痕迹。村子荒廢約50年,他挖到1970年代的黑膠唱片、啤酒和香煙,還有醃梅子的甕——是梅子林曾出產梅子的證據。
老屋改建社區聚腳點
有了第一期的修復經驗,鍾宏亮的團隊又自2022年用了兩年時間復育了位於梅子林村尾的老屋,將老屋打造為具社區用途的「众舍」。老屋是村民的聚腳點,村長取名「众(「眾」的異體字和簡體字)舍」,具「有捨才有得」及結合附近的眾屋成「合作社」之意。鍾宏亮說老屋的建築風格與柴灣的羅屋民俗館,以及荃灣三棟屋某個單位一樣,均是傳統客家建築設計,擁有天井和對稱佈局。如此看來,城市人與鄉郊的距離也沒那麼遠。
整條村的屋子都向東,唯獨老屋向北,也有別於壁畫屋的「排屋」類型,它是三開間。鍾的團隊保留了那估計有50厘米厚的逾百年夯土牆,任由它岩岩巉巉不平整;樓底加高了,也留下原本橫樑穿過牆身的坑洞,鍾形容那是一種古舊遺蹟的味道。那夯土牆不再作老屋的主力牆,他們「加入鋼結構,開了窗口通風採光」使建築更堅固。新屋頂也建得比夯土牆更高,用來「保護它(夯土牆)」遮風擋雨也沒問題。舊屋頂掉下來的碎瓦則在香港建築學院的義工幫助下,用作鋪設門外地台,「古色古香之餘,也有現代感,又很結實」。
中區警署建築群 引發保育想像
記者好奇鍾宏亮從哪裏習得鄉村建築復修的知識,鍾宏亮說他也是邊做邊學,「技術上的知識(讀書時)有學,但保育是要因地、因人制宜」。鍾宏亮在英國劍橋大學讀建築系,並於當地執業9年,2006年回港在中大拾起教鞭。他對建築保育的興趣源於2008年的一個建築雙年展,他與策展團隊初到現已活化成大館的中區警署建築群,只見那建築群集警署、監獄和裁判司署於一身,了解到該處曾匯集法官、警察和不同背景的犯人,每日上演許多故事。建築群的設計也特別考慮到不同身分的使用者之動線,例如裁判處有道樓梯連接監倉,「為什麼這幢建築如此有趣?」他始對保育歷史建築生出不同想像。
但比起做建築師,「建築師要跟一套規矩實踐」,鍾宏亮認為建築學則涉獵更廣,他教書是「我想鑽研、明白多一點東西」,譬如在城市較少機會接觸梅子林村的夯土建築,在鄉村可用上這些較原始的物料。
英國人口密度遠比香港低,城市規劃亦會考慮環境,鍾宏亮說這或構成他「建築、人和環境的關係應得到平衡」的觀念,反而覺得香港的密集似乎「過分極端」,但這樣的好處是帶來「無限方便」。
英國的鄉村雖不及城市現代化,但當地村民仍會留守村莊耕作,不像沙頭角的荒廢村落早已人去樓空,故英國甚少會說要復育鄉村。鍾宏亮原本主力研究港島市區發展,但自2013年開始將重心轉移至鄉郊,這與他調整教學內容有關。他續說要低年級學生研究旺角、銅鑼灣這些市區環境未免複雜,「城市太多人,會有好多故事和問題」,倒不如先從鄉村小鎮入手,剛好那時新界新發展區是熱門議題。
位於上水的虎地坳是他第一條實地考察的鄉村,當時面臨收地問題。鍾宏亮接觸虎地坳村民後,反思建築與人和生態的關係。後來於2019年尾,鍾經友人介紹,結識為復育梅子林村奔波的村長曾玉安。鍾宏亮從梅子林開始,與沙頭角慶春約7條客家村產生連結,陸續幫谷埔和榕樹凹村復修建築。他也在大嶼山保育基金的資助下,與團隊幫助復修及活化水口村兩間村屋。
谷埔在沙頭角,水口在大嶼山,兩條村可說是天南地北,前者是客家村,後者則是圍頭人聚居,但鍾宏亮發現兩者的文化大同小異——住在山海之間的他們都懂得煮酹鑊邊(酹音「瀨」,酹鑊邊是一種傳統菜式,將米漿從鑊邊倒下,燙至半熟再投入湯中,並加其他材料煮成),不過水口村的酹鑊邊會多放一些海鮮。
梅子林復育計劃早前獲得2025年度泰晤士高等教育亞洲大獎「藝術、人文與社會科學年度研究獎」,鍾宏亮說這反映以社區為本是可持續發展的鄉村復育模式。鍾宏亮認為建築可以體現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同互動都需要一個空間才發生,無論是室內,還是室外」,因此了解在地文化和需求,才能以建築演繹人與人、大自然及周遭環境的關係。他說復育的意義在於修復、保護、傳承和教育,「我們不止是復修建築,還要體驗當地文化」。
文˙ 姚超雯
{ 圖 } 廖凱霖、何佩錡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