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訪問什麼人:陳子謙專訪 一同呼吸觀察,學習微笑
【明報專訊】香港詩人、作家陳子謙的散文集《學習微笑》剛出版,已在獨立書店序言書室的「每月暢銷書榜」裏連續兩個月穩佔第一、第二位,這是他在2009年出版《怪物描寫》後,事隔16年出版的第二本散文集。2021年10月開始在《明報》時代版寫專欄,每3日寫一篇500字短文,積小成多結集成書。他也曾懷疑已在報紙刊登過、可在網上閱讀的文章再出書有無人買,銷量卻令他明白出書仍有意義。2021年有感香港人的未來是在飄流狀態,把專欄命名為「飄流窗口」,希望有一扇窗唞唞氣、向外看;2025年則要在飄流不安的日子裏學習微笑。
專欄的第一篇是〈離題〉。首先列舉山竹颱風來襲時,有人興奮地在玻璃窗貼上「牛肉」膠紙,漫畫《龍珠》的「龍珠」只是一個讓人無限復活的小道具等等「離題」之作,鋪排說明自己的專欄也可能「離題」:「決定把這小方框叫做『飄流窗口』。風雨飄搖的日子裏,如果窗口飄得太遠,別怪它。」
雖已創作多年,寫專欄對他來說仍是新鮮體驗,從前他在網上媒體寫過專欄,可是字數沒有上限,而報章專欄則有明確的字數限制,於是,字數限制、篇幅短小成為了他的新創作模式。從前想表達情感就會寫詩,或在社交媒體寫幾行文字,自從有了「飄流窗口」,他的散文年產量從一年2000字變成一年5萬至6萬字,「如果無一啲外力去逼我,我係唔會寫嘅」。他形容這是專欄帶給他的意義,既有寫作限制,亦是寫作動力。
寫作的兩大難題
3日一篇,寫作一年後,他開始「沒有靈感」,明天交稿,今天仍不知道要寫什麼。最初儲備的題材,都在頭一年寫完。不過,他認為「沒有靈感」只是一種感覺,並不影響寫作,「你需要寫呢篇文,你自然就會搵到要寫嘅嘢,當然,你有一啲好內在或者好大嘅刺激而形成一個靈感去寫,會更加好,但我唔覺得一個穩定嘅寫作係可以太過倚賴靈感,靈感係一樣好好嘅禮物,但如果我要倚賴一份我控制唔到嘅禮物而去長期生產,我個專欄應該停咗好耐」。
他同時認為「搵靈感」是無得等運到的,要自己主動做一些事情,例如他在Google Docs開了一個頁面隨時隨地記下關鍵字,專門用來寫專欄。看看他的筆記頁面,非常簡潔地記下的「有線耳筒將會復興?」、「髒」、「纏」、「熱」、「浪漫?(繁瑣的細節反而激起想像)」、「雙頭蛇」,30字筆記後來變成一篇〈有線耳筒將會復興?〉,其他筆記還有「飛蚊」、「睇書」、「空氣」等簡短記錄。「我無咩記性,我唔記得就可能真係會消失咗,我哋日常生活有好多瞬間流過、刺激咗你嘅嘢,但係你無為意,或者刺激咗5秒之後,思想就去咗第二度。」
無論是從前的《怪物描寫》抑或現在的「飄流窗口」,他也會提及自己的朋友、學生,以及出場率很高的妻子O。兩年前,O問他:「下一本書會叫什麼?」「一直未想到。」「《O的傳說》?」
如何書寫他人而不開罪他人?很多時候,他都會先把文章給朋友看,預先問對方可不可以這樣寫,寫專欄有時很匆忙,也儘可能先問人,特別是寫來有一點開玩笑性質就更要問人。這是他的「寫作傳統」,早在《怪物描寫》已是這樣做,慶幸《怪物描寫》沒有令他與任何人絕交。
無靈感令他苦惱,寫他人令他糾結,特別是文章如果需要提及一些與自己不相熟的人,只是剛巧這件事對方在場,那麼,他可以把事情呈現到怎樣的地步呢?「我係咪有一個絕對書寫、百分百書寫呢個經驗嘅權利呢?我係無一個好確鑿嘅答案。我寫詩嗰陣好似無呢個問題,因為可能再碎片一啲,或者無咁多咁確鑿嘅現實指涉,但寫散文,我經常都有呢個問題。」
「我會有好多咁嘅考慮,因為嗰度始終係有一種權力關係,我決定寫低啲咩嘢,然後喺寫作過程,我好似某程度有權力過被書寫嘅對象,但我一直係恐懼呢種權力,因為我無法控制最後寫咗出嚟畀人嘅感覺、大家嘅詮釋係咩?會唔會為嗰個人嘅現實生活帶嚟一啲唔好嘅嘢?」
他相信,再寫廿年,「無靈感」和「寫他人」這兩個難題都不會有真正的「解決」。
不如請他的書寫對象現身說法。從《怪物描寫》、社交媒體到專欄短文,O早已習慣被他書寫,認為讀文學的人知道從生活取材寫別人是一件普通事,但作為一個普通人又會因為別人寫自己而開心,「閱讀自己」的感覺奇妙,常常會有「吓?原來我係咁㗎咩」的感覺,「因為我去睇我自己同其他人去睇我,好老套嘅講法就係一定有矛盾㗎嘛」。又有一些人是先通過文字認識她,再結識她的本人——注意,她是被寫的人,而不是寫作的人。
現實中的妻子 筆下的O
一個人的外表和性情未必一樣。O表示,她的外表斯文,好像很善良、很易被人欺負,當她跟人說自己教書,很多人會假設她教幼稚園或小學,而她是教高中的,甚至是學生眼中全校老師最嚴肅的頭幾位。一個真實人物和「書中人物」更難一致,「啲人無見過我,睇書本有嗰種好玩得啊、同埋幾搞笑,但睇我個樣就唔覺」。
種種的「不一樣」,令她有時覺得「會唔會有另一個我存在呢」,即是文章創造了一個名為O的角色,角色有自己的生命,獨立於她而存在。
她喜歡他筆下的O,記錄了她在現實生活裏的一些奇怪想法,好像填補了一些現實的空白。「始終你現實生活有時可能——我好多角色,你其實唔可以表現你真實係點樣諗,但喺作品裏面,佢可以用一個好有氣質嘅方法保留咗呢種真實嘅嘢。」她以〈Sorry囉〉為例,雖是老師卻不喜歡學生說「對不起」,背後想法卻很難在茶餘飯後向人長篇大論解說……
陳:「係咪即係掂到你一啲深層嘅價值觀,而嗰啲嘢係日常生活唔容易,甚至唔適合表達出嚟?」
O:「係啊!我自己就會鍾意呢啲文章,因為唔同我自己講,佢咁樣講,間接咁講,又真係我嘅諗法。」她認為有些想法由真人說出來可能會感覺「好寸」,但沒有見過她的讀者閱讀文字就會覺得幾搞笑。
〈Sorry囉〉解說O為何「痛恨別人向她道歉」:「她說,不少人覺得只要道歉了,錯事就像抹去了,不妨一錯再錯。而且道歉就像脅迫,因為旁人都認為對方已經道歉了,你應該接受。不接受?就是你小器。」
為何在寫作裏稱呼妻子為O?O懷疑,她的中文名有一個「零」的同音字,所以這其實是數字「零」而不是英文「O」。作者本人表示不確定O的來源,只記得在《怪物描寫》寫〈風中的葡萄〉已是用O這個代號。文章寫他們坐的纜車因大風而停駛,當時纜車好像一顆風中搖曳的葡萄。他想不起來了,可能只是隨意改的。
《學習微笑》的所有文章已在報章刊登,後來一段時間,陳定期把文章放在社交媒體(他說現已半荒廢),現在又再結集出書,他相信用一本書的方式再次呈現這些文章,仍有它的意義。雖然他也會懷疑這本書有沒有人買,客觀數據是《學習微笑》出版後兩個月穩佔序言書室銷量的5月第一名、6月第二名。
出版文章仍有價值
即使在報紙、網上都刊登過的文章,仍然有人買書,他認為了證明了換一個閱讀形式出版文章是有價值的,沒有看過他的文章的人,可能因為有這本書而看,「其實出版本身係會延長咗你嘅寫作嘅生命」。
書通過銷售而到達書店、圖書館等地方,與文章原本留在報紙的狀態大有分別,「除咗文學研究者,點會有人無啦啦睇返廿年前嘅一個報紙紀錄?廿年後仲有無人睇書我都唔知,但最低限度,(書)呢種媒介喺個時空嘅限制會細過報章一啲」。
書本結集也和社交媒體不一樣,他認為很少讀者會把一個作者的專頁當成一本書,坐下來花3小時從頭到尾閱讀,演算派發給這些讀者的文章就像長河裏流過的其中一顆沙一樣,「但係書呢種形式就係想你跟番我嘅脈絡咁樣睇,用作者做一個中心,甚至我可以喺結集過程透過我嘅編輯賦予佢一個唔同嘅結構,文同文之間好似建構到另一種關係」。
當年把專欄叫做「飄流窗口」,有感生命本身就像一種飄流狀態,總是不知道下一步會怎樣,特別是在2021年,很多香港人都不知道未來會流向哪裏,「(飄流)既係一個我自己嘅感覺,但亦可能係某種社會共通嘅感覺,你唔知個世界將會變成點,好似已經無法想像,但即使咁都好,都需要一個呼吸同觀察嘅位,所以將窗口拼落飄流度」。
而看似開心的書名「學習微笑」其實不太開心,正常情况是自然微笑、毋須學習,「其實佢個底係有一啲唔開心嘅嘢,個唔開心就係個社會唔開心,你係佢嘅一部分,其實你都會唔開心,但另一方面又會覺得係咪因為咁,反而可以擺番一啲可以開心嘅位畀自己或者畀讀者?」
不是要在不開心時扮開心,而是要在不開心裏尋回生活小樂趣,「而嗰啲透過觀察或者諗嘢嘅小樂趣,我諗到,大家都可以諗到」。
■答•陳子謙
趕上上世紀80年代頭班車,然後被新世界驚醒。覬覦詩,天性卻親近散文,著有詩集《鬼火與人形》、《豐饒的陰影》,散文集《怪物描寫》、《學習微笑》。於《明報》時代版撰寫專欄「飄流窗口」。
■問•趙曉彤
今年夏天出版兩本散文集《安》與《閒》,最近的人生願望是又安又閒。於《明報》時代版撰寫專欄「寫作角落」。
文˙趙曉彤
編輯˙王翠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