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to Z藝術字典:C-Conceptual Art 觀念藝術
【明報專訊】如果你喜歡藝術,或曾經修讀藝術設計相關課程,那你對這個尿兜應該不會陌生——這是法國藝術家馬賽爾‧杜尚(Marcel Duchamp,1887-1968)在1917年的作品《泉》(Fountain)。為什麼要談它?因為今期的主題是「觀念藝術」(Conceptual Art),而我們就由這個尿兜說起。
向藝術投下原子彈
《泉》是一件顛覆傳統的「現成物」(readymade object)作品。杜尚將一個普通的尿兜橫置,簽上假名「R. Mutt」並提交至「獨立藝術家協會」(Society of Independent Artists)的展覽。該協會聲稱所有繳費的藝術家的作品都會被接納,但《泉》最終卻未被陳列。這件事在今天看似平常,但當時杜尚就像向藝術界投下一枚原子彈。他藉由選擇日常用品並重新擺放,提出對藝術本質的質疑。他曾表示「現成物藝術」的概念是:「藝術家的選擇行為,使日常物件被提升為藝術作品,並與藝術品一樣具有同樣的尊嚴。」當畫家或雕塑家正在思考如何透過繪畫或雕塑,由媒材與技法來表達自己的想法時,杜尚已為藝術開創了另一套全新的遊戲規則。
觀念藝術的歷史
不過「觀念藝術」在1917年尚未成風,傳統藝術仍是主流。時間要推後到1960年代,隨着社會文化劇烈變動,包括反戰運動、民權運動和女權運動等,藝術家希望以新的方式表達政治和社會批判。觀念藝術因此成為一種強烈的文化語言並迅速在全球藝術界引起廣泛關注,它的興起是對傳統藝術形式的一種反叛和反思。戰後的藝術家逐漸質疑藝術作品是否必須依靠精湛技術、材料的美感或具體形態來表達價值,並質疑藝術市場。他們開始強調「概念」本身的重要,認為藝術的核心在於思想與理念,而非作品的物質形態。1960年代中期至1970年代初,約瑟夫‧科蘇斯(Joseph Kosuth,1945-)、索爾‧勒維特(Sol LeWitt,1928-2007)等藝術家成為觀念藝術的代表人物。他們的作品往往以文字、照片、現成物為媒介,打破了傳統繪畫和雕塑的界限。這些作品強調語言和系統結構,提出藝術本身就是一種思想的展現。
1967年,勒維特在重量級藝術雜誌《藝術論壇》(Artforum)中說:「在觀念藝術中,作品最重要的是想法或概念。當藝術家採用觀念藝術的形式時,意味着所有的規劃和決定都已事先完成,而作品的執行只是形式上的完成。」
觀眾需動動腦筋
美國藝術家約瑟夫‧科蘇斯的作品《一把椅子,三種形態》(One and Three Chairs)於1965年創作,作品由3部分組成,包括一張實體椅子、一張椅子的照片,以及一份關於「椅子」一詞的文字定義,他透過這3種不同的表現形式探討「椅子」這一概念的多重層面。這件作品的核心在於讓觀眾思考什麼是真正的「椅子」,是眼前實際可坐的椅子?是椅子的圖像?又或是透過文字描述的椅子?科蘇斯通過這種方式,引用符號學的觀念,挑戰了現實、形象與語言之間的界線。從椅子延伸,質問我們日常習以為常的概念究竟是怎樣構成的?觀眾在觀賞作品時,不再只是被動地欣賞,對作品照單全收,也不是去感受「美」。他邀請觀眾動動腦筋,思考作品的「意義」,而這個過程正是藝術體驗的重要一環。
藝術作為一種哲學思考
意大利戰後最具影響力的前衛藝術家皮耶羅‧曼佐尼(Piero Manzoni,1933-1963)亦是觀念藝術的重要人物。他的作品經常帶有挑釁性且甚具幽默感,他經常透過作品試圖顛覆藝術界的權威與規範。曼佐尼1961年的作品《世界之基座》(Socle du Monde),驟眼看似是一個普通的石膏基座,上面刻有「世界之基座」的字樣。「底座」(Plinth)在傳統藝術語境中一般指用來支撐雕塑的基座或台座。底座不僅是實用的支撐架構,同時亦具象徵意義,它能界定作品的空間範圍,或是將放在上面的東西直指向藝術作品。曼佐尼巧妙地將「底座」反轉,「底座」本應放置藝術品的那一面正緊貼地面。說到這裏,大家明白他要玩的是什麼把戲嗎?對了!他所指的藝術品就是這個世界!曼佐尼以幽默和哲學的方式,質疑藝術品的本質與價值,將無形的「世界」具象化為可見的藝術物件。他並不是要跟大家玩遊戲,而是希望透過創作,去打破大家日常觀看事物的習慣與方式。與此同時,他正強調藝術不必依賴傳統的技巧和物質,藝術是一種想法,想法才是最重要。
曼佐尼最著名的作品,莫過於1961年創作的《藝術家的糞便》(Artist's Shit)。這件作品由90個密封罐組成,每個罐子裏據稱裝有30克曼佐尼本人的糞便,標籤分別用意大利文、英文、法文和德文寫成。在創作《藝術家的糞便》這件作品的同一時期,曼佐尼正積極探索藝術創作與人體生產之間的關係。舉例來說,他的作品《藝術家的呼吸》(Artist's Breath,1960)就是將自己的呼吸灌入氣球中。1961年12月,曼佐尼在寫給友人班‧沃蒂爾(Ben Vautier)的信中寫道:「我希望所有藝術家都去販售自己的指紋,或舉辦比賽,看誰能畫出最長的線,或者把自己的糞便裝進罐頭裏販賣。指紋是唯一能夠被接受的個人印記;如果收藏家真想要某種親密、真正屬於藝術家的東西,那就去買藝術家的糞便,那才是真正屬於他本人的。」
他用極端且挑釁的方式提出一個問題:藝術品的價值究竟來自其內在的物質還是藝術家的簽名?《藝術家的糞便》在當時引發廣泛爭議,成為對消費主義和藝術市場的諷刺。藝術家離經叛道,藝術不要跟規矩,不要耍乖乖牌,它要以最尖銳的方式不斷挑戰權威,並向我們拋出一連串問題,藝術創作像一種哲學思考。
「我都做得到」?
記得早前在倫敦的皇家藝術學院(Royal Academy of Arts)看邁克爾‧克雷格-馬丁(Michael Craig-Martin,1941-)的回顧展,展覽中有他1973年所創作的著名作品《一棵橡樹》(An Oak Tree)。這件作品只是一個放在層架上裝了水的透明玻璃杯,旁邊加上一段文字。記得當時聽到現場觀眾語帶嘲諷地說:「我都做得到喇!」這或許是我們看到類似作品最常聽到的評語。一直很喜歡英國藝術家米莉安‧伊利亞(Miriam Elia,1982-)的繪本We Go to the Gallery,她以經典的兒童讀物風格,透過母親與兩名子女參觀當代藝術展的情節,調侃當代藝術的荒謬與晦澀, 並同時指出一般觀眾對藝術經常出現的誤解。書中其中一篇有着相同的情節,當兒子看到一幅簡單的畫作時,他輕佻地說:「我都畫得到。」(I could paint that);母親回答說:「但你沒有畫」(But you didn't)。
觀念藝術是否國王的新衣?
當我們面對那些看似靈光一閃的藝術作品時,內心往往會產生疑問:藝術家是否享有特權,可以將平凡事物通通化為藝術?藝術家真的是無可置疑的權威嗎?抑或這一切只是一場「國王的新衣」,只是為了迷惑觀眾?觀念藝術經常會讓觀眾感到「難以理解」。2016年,有人在三藩市現代藝術博物館(San Francisco Museum of Modern Art,簡稱SFMOMA)開了一個玩笑,他將一副普通眼鏡隨手放在地板上,結果引來許多參觀者駐足觀賞甚至認真討論這副「作品」的意義。這場惡作劇迅速在網上爆紅,成為對觀念藝術的諷刺與反思。
以上惡作劇至少還有一件「物件」,然而英國藝術家馬田‧克里德(Martin Creed)2001年贏得英國特納獎(Turner Prize)的作品Work No. 227: The lights going on and off,甚至連實物也沒有。這件作品就只是一個空的展間,每 5 秒自動開燈關燈,無限循環,觀眾的存在與反應就是作品的一部分。
要解答這些疑問,我們需要深入了解藝術家的「創作實踐」(art practice),並從其創作脈絡中認識其動機與理念,以及其一貫的創作方式,包括藝術家關注的議題、當中反覆出現的符號……要記住,藝術並非是單一作品的產出,而是一種長期累積的思想與行動的總和。藝術家往往在其創作生涯中,對某些範疇持續深入思考與反覆探問,每一件作品的背後,皆有迹可循。若我們將作品放回藝術家整體創作生涯中來看,便能輕易看出其創作思路。當你看馬田‧克里德的個人網站,便可看到他所創作的觀念藝術作品竟達3700多件,包括我們第一期談到的紙球Work No. 88。
藝術有點難懂?其實很多事都一樣
藝術發展至今,確實日新月異。有時候需要博物館、策展人與學者從中把關。他們不僅是藝術品的「守門人」,更是詮釋者與知識的橋樑,協助觀眾理解藝術家的創作脈絡與思考方向。對觀眾而言,當代藝術的確甚具挑戰性,它往往要求觀者具備一定的藝術知識或熟悉藝術創作的語言。然而,若從另一角度思考,任何事物若我們希望更深入了解、欣賞其精妙之處,本就需要學習相關背景與脈絡。無論是咖啡、電影、占星,甚至各類運動……若想從中獲得更深入的體驗與樂趣,亦需要知識的累積與理解,藝術也不例外。
文˙ 葉曉燕
{ 圖 } 網上圖片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王翠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