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韻連綿達人}張靜文 從主播到京崑劇演員 沉浸表演這舞台
【明報專訊】前有行會召集人葉劉淑儀於立法會上發言指文化體育及旅遊局對中華文化缺乏認識,近日中華文化節有國家級京劇演員演出,卻無高官捧場。後有文體旅局長羅淑佩在香港演藝學院校慶晚宴獻唱粵曲《昭君出塞》。記者因此好奇香港有否京崑劇演員,在網上搜索一番才找到張靜文,這行似乎人手少關注低。《昭君出塞》有粵曲,也有京崑版本,不論是何劇種,無關語言,觀眾享受的均是視聽覺之美,「新聞是現在的commu(communication,傳播),戲曲則是以前的commu,也是故事的一個載體」,曾任新聞主播的京崑劇演員張靜文說。就像聽意大利文的歌劇,如今有現場字幕,聽不懂不成問題。既然傳播不成問題,那問題在哪?張靜文的故事或能解答一二。
劇場人手緊缺 苦惱搭戲班、搞行政
34年前,張靜文的恩師鄧宛霞憑全本《鐵弓緣》(又名《大英節烈》)獲第八屆「中國戲劇梅花獎」,成為首位奪此中國戲劇界最高殊榮的香港演員。「這是否已經是京崑劇界,甚至戲曲界的奧斯卡?」作為外行的記者問張靜文。「是,不過可能當年(1991年)不算很多人講。」張靜文說。
下個月,張靜文將踏上高山劇場的舞台,呈現《鐵弓緣·茶館》,「老師(鄧宛霞)這次教了我《大英節烈》其中一節叫茶館,當初老師憑這部戲獲獎,現在她將戲的一部分交給我,有種傳承的感覺」。此劇為中華文化節活動「再現經典—京崑折子戲專場」的其中一個劇目,整個活動有6名主演,只有張靜文和鄧宛霞是香港人。
記者續問,香港京崑劇演員是男多還是女多?「女吧?如果單說崑曲,應該只有我跟老師。」張靜文大笑道,那咧起的嘴卻難掩笑聲下的無奈。張續說她光是要湊齊旦(她自己)、生、鼓師和笛師4人搭一小台戲,也須花不少心機,「鼓師和笛師是我們這半年來培養的,再加上我從內地請來的笙」。
組戲班這回事,如果是做粵劇,或者是在內地做京崑劇,不算難事,但對靜文來說,「我們每次演出都要從內地搭班」,像是今次中華文化節,張靜文代表的京崑劇場要與山東省京劇院、煙台市文化藝術中心合作。搭班並非易事,要夾檔期演出、事前排練,還有林林總總的行政工作要處理,劇團無法預早確定所有細節,再申請演出場地和資助等,「寫申請計劃書很多時是要提前一年半載,但那時其實很多事無法肯定,當你做了一件事與計劃書寫的有出入,或者預算與當初的有出入,就要寫很多文件去解釋」。張靜文說這對小藝團來說是一件消耗心力的事,尤其戲曲演員幾乎都把心思花在練功上,難以分心搞行政。
張靜文單是想像做藝術行政搞策劃,已覺頭疼,突然念叨起來:「一切都很缺,祈求上天給我人手。」行當生、旦、淨、丑、笛師和琴師、服裝師和舞台美術等,這人才之缺真是多不勝數。若要張靜文選,她想先有一個笛師和琴師,「有自己專屬的琴師或笛師,可以長期配合你的唱腔,演出便很天衣無縫、很流暢」。梅蘭芳和俞振飛這些京崑大師皆有專屬的笛師或琴師,因為戲曲講求伴奏與演唱者的磨合,音色才夠和諧。
演老師奪獎之作壓力大
說回張靜文要演師父奪獎之作的一小段,想必已很大壓力?「超級大壓力,我的對手演員和伴奏班底全部都是專業的老師,我很怕丟了老師(鄧宛霞)的面子」,但張靜文仍很感激老師會製造舞台表演機會讓她實踐,「她不怕我丟架,也不怕票房不好」。
張靜文說她演《鐵弓緣.茶館》的最大挑戰在於劇種,「我以前唱崑曲居多,今次唱京劇,唱念不同,要念京白(以北京話念的對白),唱西皮腔(音區偏高、處理歡快情緒的腔調)」,而且講究表演節奏和演員默契,交戲要如傳球般有來有往、乾淨俐落,戲才好看。在角色上,張靜文本行做閏門旦,主要演柔弱的大家閏秀,今次卻要演「很打得、會功夫,而且是愛恨分明、性格豪爽,大大咧咧」的陳秀英。
常言「京崑不分家」,唱崑曲跟唱京劇應不算太大分別?這就好比問江蘇人跟北京人有何不同。張靜文說中國有約300劇種,它們各自帶有其發源地的民族性。崑曲是元末明初在江蘇崑山一帶流行的南曲流派,其唱詞按曲牌填寫,部分曲調受元曲和宋詞影響;京劇則源自清代,集徽劇、漢劇、崑曲和秦腔等百家之長,唱的板腔體主要是「西皮」和「二黃」,相比「西皮」,「二黃」音區較低,多用以表現壓抑的情緒。
崑曲演唱考氣韻
崑曲被譽為「戲曲之母」、「百戲之師」,也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它發迹於江南,很自然令人聯想詩情畫意的水鄉,張靜文說這便崑曲與生俱來的氣質。戲曲史上曾有「花雅之爭」,崑曲獨領「雅部」,其餘劇種全屬「花部」——崑曲的劇本講究文辭,唱詞受曲牌的句格和聲律所限,其藝術要求較高,是為「雅」。
崑曲的演唱和身段也很講究,無論是走位,還是動作的幅度和角度,多一點,少一點也不行,有一點偏差便要推倒重來,「這是我每一課都會經歷的事,是來回地獄又折返人間的過程」。至於差了什麼,張靜文也說不上來,她向記者示範了好幾遍,一記蘭花指指向左再指右,記者這個門外漢也看不出個所以然,「真的很難說,是一些很抽象的東西,譬如說她(鄧宛霞)覺得你的氣韻差那麼一點」。
氣韻來自中國古代哲學思想,尤其是道家視「氣」為萬物之源和動力,強調氣的流動,內在精神與生命合一,自成天然。唱戲的動作要圓,「我們不會有起角的地方」,帶有圓融之意,這與氣韻流動的思想有關,「要連綿不斷」。氣的流動,須有陰陽,「欲指左就要先指右,欲指右就要先指左,(動作)不會完全左,或者完全右,是陰陽相合的」。記者看張靜文那左右擺動的手,在陰陽虛實之中徘徊,想必那游走於有形和無形之間的餘韻就是「氣韻」。
恩師以崑曲啟蒙 35歲赴京學藝
張靜文初次感受崑曲之美,約於20年前看的《1699.桃花扇》,但她真正踏上京崑之路,是受鄧宛霞影響。她在香港中文大學修讀新聞與傳播學,畢業後參加了鄧宛霞在中大的一個京劇工作坊,意猶未盡,與同學請求鄧老師繼續開班。鄧老師以崑曲啟蒙,授以張靜文第一首崑曲《牡丹亭.遊園》,張靜文學演女主角杜麗娘。杜麗娘因男子柳夢梅相貌俊美而心生愛慕,相思而亡,再還魂回生。張靜文最初覺得杜麗娘的故事「莫名其妙」,但隨着她愈來愈投入京崑劇演藝事業,便漸能理解杜麗娘,「她(杜麗娘)追求的是她理想中的生活、追求一種美好,不論這種美好是人還是一個願景」。
「(念白)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杜麗娘三步不出閏門,她不遊花園,哪知春光之美,「如果我不開始學京崑,我也不知道原來戲曲原來對我那般重要」,即使她追夢得來一場空會灰心,也想掙脫枷鎖,探尋心中那份美好。
張靜文曾做電視台主播、節目主持,23歲開始學唱京崑劇,一路「半工讀」隨鄧宛霞學師,2021年才正式辭去工作。去年她入讀中國戲曲學院京崑表演專業研究生,「我今年35歲了,足球員33、34歲也退役了,我35歲才開始 (去學校)學」。她自言筋骨硬,與一群20出頭的同學上課,能同樣在1.5小時內踢700腿,「我覺得已經很好」。
有人或言,繼續做新聞主播不好嗎?為何要這吃這種苦?張靜文回答道,一來鄧老師年紀漸長,劇場人手長期不足;二來長期病患的母親與寵物狗相繼離世,她心中了無牽掛;三來她視京崑劇演員為終身事業,她想得到專業認可,「香港沒戲校,沒有一個被認可的資歷」。譬如說香港演藝學院的戲曲課程只涵蓋粵劇,沒其他劇種。
表演慾「出生就有」 不覺行冤枉路
「很多人問我有否覺得自己走了冤枉路,我說一定沒有,上天這樣安排自有道理」,張靜文認為從前做新聞的經驗是她表演的養分。例如她做主播要直播,處理不少突發新聞,稿子只有一句話,她須隨機應變,這就好比她在舞台上演出,突然掉了麥克風,同樣要處變不驚。雖說大學有教播音,捉下懶音和錯字,這些技巧對張靜文唱京崑沒太大幫助,但她認為做主播與唱戲兩者有一點相通,「其實都是一種表演,做主播或主持是對鏡頭外的觀眾,上舞台則是面對劇場觀眾」。
不同的是,做主播與現實的距離很近,「是回應當下的事」,在舞台時則需理性地保持頭腦清醒,知道自己要如何表演;感性地跨越時空與戲中人物對話,「就像你(記者)剛才說我(表演時)似是望向虛空」。表演當刻她宛如身處另一個時空,與人物連結。
張靜文在平行時空也做過教育電視小演員,「小三拍到初中,我專拍中文科」,曾穿著古裝念詩詞,她笑言其表演慾「從出生就有」。大部分小妮子大概跟張靜文做過類似的事,「拿着媽媽的絲巾扮仙女,玩角色扮演遊戲」,將迪士尼的公主故事倒背如流,日夜在家裏問「魔鏡,魔鏡!這世上誰最美麗?」張靜文的人生似乎無法離開表演這個舞台。
她最初決定全職演京崑,張母曾問她,若是家裏來親戚,親戚問起工作,「你如何說?」那時她在劇場的職位是藝術行政經理,「媽媽覺得不太說得出口」,擺脫這種對事業追求的迷惘後,張靜文如今又陷入新一團迷霧,「就是我這3年到國戲讀碩士,讀完回來會有什麼改變?照舊沒有人手、按項目申請資助,還是完成這場演出,不知道何時有下一場」,她設想在九大藝團之外,政府會否提供空間做小型的實驗劇團,讓她們有固定班底和演出場地排戲、表演和推廣教育。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訪問完了,張靜文呷了一口黃芪紅棗水——據稱能補氣養血,對聲線有益,她養好身子迎接下一台戲。
文˙ 姚超雯
{ 圖 } 鍾林枝、受訪者提供、網上影片截圖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梁曉菲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